泰兴城是一座位于长江以北的小城,以盛产玻璃制品和乐器而驰名全省。城市西北紧挨着扬州,京杭大运河两岸繁华的往日云烟带来了商业的繁盛记忆,六朝古都金陵的江南贡院旧时来来往往多少儒生,也给这座小城沾上了几分书卷气,这使得这里的家庭大都尊师重教,历代也有大家辈出。在物质还不那么丰腴的八九十年代,教育是这里改变出身的重要途径,许许多多的孩子通过教育走出这座小城,来到省会和江南地区。老季,就是由这江北广袤的平原水土所滋养,他出生于八十年代初的小镇,从小就在江边成长,习惯了江边湿润的风,淮扬味道的软糯,见证了这座古老大地的转型变革,也跟随别人的脚步,作为『小镇做题家』成为了这其中的一员,于2000年离开家乡来到南京念大学。2004年毕业后,他没有留在南京,而是通过朋友关系来到了泉州,在这里的一家电气测试机构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工作了不到一年,他又转战魔都,来到了远郊区的一家制造业工厂做电气设计。在单位兢兢业业花了两年电气图之后,年轻气盛的老季毛遂自荐,选择调到这家公司新成立的一个做工业驱动器的子公司。这家子公司的第一批团队选拔标准非常高,都是各路名校的博士,资质尚浅的老季就在他们下面从头开始打下手。博士们写好了程式,他就冒着酷暑在现场一个参数一个参数的调试,有了问题及时反馈请他们再改,直到调到性能符合要求。时隔近十五年,直到现在,老季调出来的原型机依旧运行,性能稳定,舒适性良好,成为了公司无声的证明。老季有着很好的整理资料的能力,对于资料是来者不拒,归类整理,接触到了产品初开发时期大量的原始材料,包括修改了多次的设计资料,测试资料和算法资料,可以说收获颇丰。 老季工作八年后,因为管理层的内部激烈的斗争,母公司本地高管被『下岗』,这个代表了本地实控者利益的子公司自然难以幸免,成了牺牲品,一年时间内,博士团队就被迫解散,成员们也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陆陆续续离开,子公司的开发和生产,只保留了最基础最小的配置。老季因为是从母公司调过去的,没有收到牵连,就又调回了母公司。回到母公司的老季没有回到原来的部门,而是到了硬件开发部门。由于长期收到博士们的『熏陶』,对于深耕多年母公司尾大不掉的官僚主义有些嗤之以鼻,但是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认识了母公司招来的第一位博士,大家都尊称他为Z博。Z博原先在东北顶级名校任职,后来选择离开体制到了扶桑任职多年,技术积累雄厚,近年来因为孩子的教育原因回国,来到了本公司就职。Z博性格和善,遇事沉着冷静,打印象里,他总是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也没见他和谁发过脾气,主打一个儒雅路线。Z博在智能控制领域有着丰富的造诣,给公司带来了技术提升,此外,他还循循善诱,轻轻一点拨,同事就顿悟了。Z博还兼任开发部门的面试经理,在母公司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为公司选了不少『潜力股』。 早已在外成家有娃的老季只身一人在魔都,长期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每到周末才会回家,周天晚上又会回来。单位宿舍是五人间,很像大学宿舍的布局,没有个人的独立空间,老季除了睡觉,基本不在宿舍,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饭,就一人窝在实验室里面埋头研究学习,对着书点着电路板看示波器上的信号,旁边放着厚厚一摞纸,拿着笔随时进行演算,久而久之,老季就被别人封为了单位的“四大才子”之一,坦率讲,其他那三大是谁至今我都不晓得,老季在这其中妥妥的算最出名的,尽管他很低调,但是像他这样做事风格的气人在公司还是太少,所以,他莫名的就出名了。 Z博很欣赏年轻的老季,两人很快成为了至交,看老季挤在集体宿舍里经常被失眠困扰,Z博主动把公司给他配的单间的钥匙给了他,让他住到他这里,改善了老季的生活环境。除此之外,Z博还很关心老季的日常生活,成了老季的知心老哥,老季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或者心情抑郁的时候,都会很积极的开导他,帮助老季融入开发部门。 和老季初相识,是六年前的深秋,在做一个项目的时候,经理让我找隔壁部门一个叫老季的人要图纸和程式,老季常年不在工位上坐着,得等到快下班才能等到他,老季了解了情况,嘴右部轻轻一咧,发出哼的一声,说知道了,后续发邮箱给我。这年冬天,因为一个调研需要硬件配合,和老季部门的一个同事合作。这个同事在技术上是『半碗水』,总是指示应该如何如何做,反问我为何做不到,直线经理指示说啥做啥,绝不越过框架,属于『交作业』式的态度。老季就在实验室旁边坐着听着,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晚上就拉着我私自来研究,老季是真的认真,也是真的『卷』,三个工作日晚上在实验室拉着我不停地试各种条件,天天到十点以后,试到我的耐性已经被磨尽,完全是强行坚持附和,他也还乐此不疲。项目结束后,他请我到他寓所串个门,老季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在Z博的单间一根又一根的享受着烟雾缭绕。他和我简单聊了聊,交流了一下学习和工作背景,老季点着烟笑眯眯地听完,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有机会交流。 Z博在五年前的年初因为子女的教育离开了公司,回到了东北,老季便又搬回了集体宿舍,又回归了他熟悉的作息,一人来来往往,一个人上班,吃饭,瞄闷烟,成为了单位里面的一个怪怪咖。 老季不怎么看得上母公司的技术,总是表现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经常对着他在子公司的图纸研究,做笔记,除了技术,和同事们聊天,基本上是浅尝辄止,这么多年,他不属于任何圈子,也不屑于抱团,记得单位里的资深员工『大嘴』老刘在EMC实验室笑着跟我说,他们几个人从来不和老季打交道,因为无话可说,老季是杜绝无效社交的。 2021年单位被外资大厂收购,旋即陷入人事动荡,接下来的一年内,开发部门的同事陆陆续续的选择了离开。和老季一个团队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2022年02月底,老季也选择离开工作了十六年半的单位,离开前,他将一些技术书籍送给了我,还写了赠语,并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来到了一家世界500强的国内大厂,这家大厂这几年向各个领域踔厉开拓,前一年刚刚成立了隶属于智慧交通/楼宇科技事业部。初初来到,他就被许诺分配了组建团队的责任。大厂雄心壮志,短短一年时间里就招募了几十号各个背景优异的开发人员,计划在这年下半年就做出可以上试验塔的原型试验机。 老季刚刚到岗了两周,就向我发来了邀约。起先,他是借让我帮他对比单位的方案来开启话题,一个语音就打一个来小时,当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早就听说这里盛行『狼性文化』,996是家常便饭,据说每个办公桌下一拉开就是一部行军床,每年『大干xx天』的时候可以直接住在办公室,我个人性格是比较懒的,其实是不太愿意来这里卷的,但是考虑到单位正在经历年后的“离职潮”,人心动摇,我也有些犹豫。老季似乎看穿了这一点,三番五次的给我打电话,借着问问题的方式攻心,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说自己出来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技术落后了,有些跟不上现在的节奏了,他说,你在一家单位里待了五年了,也该出来走走看看了,出来看看,你就会发现,『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于是,开始走面试流程。一位博士全程和蔼的态度同我交流,没有咄咄逼人的一问一答。结束后,老季po出截屏,说领导已经指定录用,让我准备一下材料。我按照要求发送,一切似乎就绪。 等了五天,没有其他的消息。这天下午老季突然联系,说公司下午开会得到消息要紧急停止招聘问我有木有收到合同要约,得知没有后,他懊恼地开门见山说道,那没戏了,太可惜,祝我一切顺利。果然,在他这通电话后,人力资源专员那边就没有了信息。随后,魔都疫情管控断断续续,为了赶进度,老季也被公司不惜花成本发专车暂调到了南方的总部工作,在那里呆了三个月。 八月初的一天,老季突然给我发消息说,他从南方回来了,问我有木有空,到他寓所那里他点饭好好聊聊。我没有想太多,以为他要介绍南国公司总部的见闻,便答应了五点半过去。夏季的骤雨总是不期而至,到了五点左右的时候,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还是打着伞出门。他的寓所是Z博之前买的,Z博回东北后,这间屋子就空了出来,距离我这里步行需要十五分钟。这天风很大,雨滴杂乱地随着风打在身上,用了二十五分钟才到他那里。老季已然把菜备好,还开了两瓶酒,已经准备小酌了。老季开门见山,告诉我说,事情没有如他所愿的方向发展,他没有决定团队成员的权利,而且,他和大厂的主管经理分歧严重,他说,经理任人唯亲,他和经理的亲信合作的很不愉快,他也没有办法要求什么资源支持,所以,他已经决定要离开大厂,到一家位于本区的外资本行业公司工作,已经谈好合同了。说罢,给我看了一下他和HR的聊天信息。他点燃一根烟,几分置之事外地说,还好没有把你拉入局,不然我抽身了,把你坑那里了如何是好,有时候,也算天意。他又就着一口酒,喃喃自语道。我便和他说,真巧,自己也在内推到这家公司,老季反问道,你怎么也要来这里,这里是外资系公司,在技术开发的方向上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你可要想好了。我表示同意。现实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我们又一次成为了同事。 老季,选择住在了距离公司几公里外的赵巷,住着一个农家的三层自建房。农家小院新翻的泥土,种着绿油油的各种菜,给了老季多年未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赵巷河道林立,绿化达标,老季就喜欢晚上吃完饭在河边自顾自的瞄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空旷大地上的一轮夕阳。每天起着小电驴往返,经常看到他到了停车处还要自在瞄一根烟再上楼。天气好的时候,下了班,老季就喜欢去看不远处虹桥机场起起落落的飞机,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老先生,老先生一人开着奔驰过来,他一人生活,子女都在海外,平时也没什么交流,每次拿着长枪短炮拍拍拍。他和老季聊得很投缘,很快就成了忘年交,经常发讯息问老季什么时候有空来看飞机,说要开车带着老季各个视角拍摄,于是乎,老季的烟消耗得要比以前更快了,此后也经常看到他在公司角落里吞云吐雾,也就这时候能够看到他久违的好一派神气十足。 经理问老季想做什么,给了老季两个方向,一个是智能调度,一个是他的老本行,老季仔细想了想,也咨询了一下他在前公司进行前者研究推心置腹的Z博,了解基本现状后,老季便选择了后者,在这里完成他在大厂未竟的事业,并且承诺一年之内完成两篇专利申请。老季便立刻想到了我,在他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最小团队成员的意向图。 在新单位,他谨小慎微,见了谁都毕恭毕敬的,生怕别人给他扣上『小团体』的帽子。经理建议他拉个常规团队,他婉言谢绝了,表示自己只做带头人,大家都是合作关系,没有管理关系。老季谨言慎行,说话非常小心,和我讲话还不在办公室里,还是在茶水间,食堂也避着同桌就餐,总跟我说,你不懂,这边规矩多。不要表现出我们俩很熟,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合作者,老季说道。 老季顺利建组后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工作中,基于他在大厂的项目框架,他按照自己思路搭建了项目思路,确立了几个项目节点,还招募了一个新员工,和我作为全职项目成员。老季对于这个新成员要求比较高,招了差不多六个月才和候选人达成一致,这也导致其薪资也超过了预算标准,经理一咬相人力资源部申请特批了这个名额,为此他总觉得欠经理个人情。除此之外,还有三位成员是临时借调,属于兼职,需要的时候进来工作几天,完成后即时撤出。老季对于自己的进度节点严格要求,危机感十足,把兼职的同事『卷』的一塌糊涂,鉴于他在行业内的积累深厚,敢怒而不敢言。老季的卷在于,还没有完成当下步骤,他就开始愁下一步是否可以顺利展开。一遇到问题,老季就十分的焦虑,这种焦虑倒不是因为他解决不了,以他雄厚的技术底蕴,都是时间问题而已,而是他天性使然,就是不能将问题隔夜,纠结也要纠结出来。 老季对数据手册啃到了字句珠玑的程度,对于芯片的资源信手拈来,做到了和厂商技术支持对于芯片的熟稔程度相当。老季也拿出来了很多开箱底的资源,手把手教我们抓硬件波信号,对于硬件机构和参数娓娓道来。与我而言,之前在老东家很多东西都是拿来主义,只知道搬现成,在开发层面考量几乎没有,无法形成逻辑闭环。在老季这里,我有幸第一次见到了原始了开发资源。我们的第一个时间节点很顺利,第二个项目节点愈来愈近时,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他就彻夜难眠,做梦都在想问题,烟抽的更凶了。老季是严格要求的,由于他在分公司是经历过项目的全程的,可以说见证了从无到有的过程及一系列数据,他总是,想当然的以为我好些地方应该都懂,走了弯路,了解到是因为我不清楚某些概念时,他总是说,怎么这个都不懂,然后发出『哎呀』的抱怨,调侃道,『我要给你前经理打电话,退货!』。经过一个星期的排查,发现是兼职的同事在改板子的时候图管脚走线方便,改了原始的技术方案,老季得知后,自己埋怨自己作为老将想当然了,由着他们改了,毕竟他们是第一次做,没有经验。在之后的进程中,一直有小的磕磕绊绊,原因也大多是我之前的拿来主义,搬运过来时没有搞懂底层,换了芯片,就『露馅』了,老季被『折磨』和自我『折磨』的有些心力交瘁。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味地赶进度,把时间节点往前压,给我们说,在这里,找资源做事,完全自己搭实验室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们要珍惜。 国庆后过后,他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说,到了年底,我们节点尽快完成后,你们就各回各组,我也回到自己组里面,等后面领导再有需求再说。 他说叠加家里事情,这个项目让他太累了。他想做一些常规的项目,说着他把手放在依稀锃亮的前额,在头发上蹭一蹭,然后嗦到鼻子那里嗅几下,便长吁一口气。 听到他这样说,让人感到有些失望和泄气,毕竟,一个项目做到了基本的里程碑,就像刚刚燃起的火苗被浇灭一样。其实大概也知道,他是想拿Z博之前的资源在这里另组项目,做智能调度相关,然而这个课题,因为各中原因,可能避嫌为主,他又不想拉我们进来,此后一个月,他加快了项目步伐,尽快要求我们在12月份把项目结束掉,多次重复『到时候你们各回各的小组』, 他说,你们不懂,我这是保护你们。 几番下来,便动了离开的想法。
在这期间,我完成了三篇专利的申请稿,这也是老季之前向经理承诺的。公司的申请流程繁琐,我每天铺在这里抓紧完成。在交稿时老季却明确表示不要写他的名字在上面,对于另一篇借鉴别人的思路破口大骂,强行让退了这一篇。并且觉得我上班写这种灌水文,浪费了他的时间。可这不是你之前承诺的吗,其中的思路,不还是你之前茶叙谈笑风声中提到的吗?
可老季,就是这种矛盾型的人格,一直都是,从前东家到大厂,再到这里。他对于项目的要求高,做过的不懂的他要质疑,但是有时候问他硬件相关的东西,他却又说,这个你不需要懂,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在项目节点前完成任务,你们是不知道我一人扛着这个任务多么不容易。 一个半月后的一个周四晚上,我向经理提请了离开。老季当天晚上知道了,第二天,他便成了经理的说客,让我想好了,可在小组成员这里,他又是另一套说辞,说不劝不谈,去留自愿。 在餐厅的三层,老季却又语重心长地说,望我三思,领导和他说,不要把年轻人逼得太紧,他们不是自己这一代,不一样。他说尽可能会在来年年提供一些新的课题和资源,也会想办法和经历说招博士进来,把我们交给一个靠谱的团队。 可第二天,他却说,没有权力,不劝,随他去吧。他又念叨了起来那句口头禅,『记住,我们还是合作关系』,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框,然后出去瞄烟去了。 我还是,提了离职。 当天下班后,和经理简单寒暄后,看到老季过来了,因为要赶班车,和老季简单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单位。 此后,老季兼任了我之前的工作内容,不时还会交流一些问题,基于他之前在行业深耕二十年的积淀,很快,他就将原型机上了试验塔。习惯了“内卷奋斗文化”的老季责任在肩,此时也没人可卷,只能自己卷自己,他为了解决塔试中遇到的问题,多日逼着自己思考问题到深夜,彻夜难眠,自言道压力山大,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深啃手册反复阅读反复理解和咨询以前的大神资源下,他找到了解决方案,达成了目标,完成了他在大厂未竟的目标,把项目成功close掉了。
之前的专利稿,被领导指示隐去了我的名字,贴上了其他人的名字,老季则明确表示他不管,自顾自地研究他的材料。 逐渐逐渐,老季也成了联系人中“沉默的大多数”,只在新春佳节时寒暄下简单的三言两语,此后就归于沉寂,就像是以前上下班熟识的公共汽车出行,走走停停,上车下车,赵巷站到了,开门关门,汽车起步,又从赵巷站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