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为《他的摩托,她的岛》写一篇文章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是The Bootlegs乐队的《失去爱情的摩托车手》这首曲子,两个毫无关系的作品产生了这样奇妙的联系。
大林宣彦的这部80年代的老电影,算不上是什么经典作品,但这不能说明这不是一部好作品。就像我说的,有的作品以主题取胜,这一类往往能成为“经典作品”,而有的作品以概念取胜,或许在主题上没有什么值得其成为经典的特质,但在概念上的创意性或趣味性也足以成就一个不错的作品。
影片的一开场,是三浦友和扮演的泽田秀政和竹内力扮演的桥本巧的一场对手戏,在这最初的画面里很轻松的就揭示了影片贯穿始终的主题。
从秀政和巧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知道故事大概的起因,那就是巧和秀政的妹妹冬美分手了,于是秀政和巧因此结下了梁子。影片接下来的画面是巧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驰骋,然后开始出现演职员表,作为观众的我有些疑惑以为电影开场即结束,但看完后觉得这种设置可能带有隐喻的意思,这个在后面再谈。
从开场的这些画面和闪回的片段让我们可以对巧的基本人物设定有一个了解。他是一名热爱摩托车的音乐学院学生,有一个叫做冬美的恋人,在此后的叙述中展示了巧和冬美如何相识以及交往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冬美先是对他的摩托车产生了兴趣,并且告诉巧他的哥哥也有一辆,但他哥哥从来不让他碰。
然后的故事就像很多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在热恋之后巧产生了厌倦,他对自己的朋友及同学小川说冬美实在太无聊了,然后就是像所有犯着中二病的年轻人那样,巧和秀政带来的一帮人展开了街头决斗,巧获胜了,他帮秀政出了医疗费,而冬美又约他在过去常去的酒吧见面把这笔钱还给了他,冬美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并选择了离开。
而在另外一条时间线里,摩旅途中的巧在路过信州的时候,过路的女孩白石美代子也对他的摩托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给他拍了照片,然后巧就离开了。这段相遇勾起了巧的思绪,令他回想起和冬美的事情,包括那些显得“过度自由”的摩托青年们会做的诸如裸体骑车、河边露营、弹着吉他歌唱、在河里游泳一类的事,这恍然间让我想到了《逍遥骑士》那个年代嬉皮士们的生活状态。
当巧继续独自赶路,冒着雨到达一处公共浴室洗澡的时候他再次遇到了美代子,美代子的热情奔放让此时的他意识到了这个女孩身上所蕴含的独特吸引力,他在汤池里晕倒,在美代子告辞后激动的不知如何自处。
很快,第三次遇到美代子,这次巧载着她送她回宿舍。告别了这一切的巧结束了此次摩旅返回东京,发生了前述的干翻秀政和与冬美告别之后,收到了美代子的来信,向他倾诉了衷肠。此后,美代子邀请巧来到自己位于濑户内海上小岛的家乡参加盂兰盆会,几天的相处让他们的感情急速升温,美代子也开始跟着巧学习驾驶他的川崎650RSW3。
川崎650RSW3,这是巧所心爱的摩托车,也是最初吸引到美代子的物件。作为这部电影里贯穿整个故事的概念物,它承载了这部片要表达的很多东西。
美代子来到了东京,开始正式的和巧住在了一起,之后的一段场景中,巧、小川、美代子在那间酒吧遇到了留下在这里驻唱的冬美,冬美再一次演绎了巧曾经写给她的歌《sunshine girl》,然后美代子也上台去演唱了一遍,这首歌在片中被唱了三次,被演绎为三种不同的风格,这也是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
一天夜里,巧和小川约定去做一件搞破坏的事,他们跟随过路的小汽车,趁其不备把后视镜砸掉,再逃离,反复如此,当最后结束行动时,他发现多了一辆摩托车,那正是美代子,她的车技和对摩托车的热爱让巧似乎突然发觉这个女孩对骑车本身比对他更有兴趣。
他们的生活整日就是并驾齐驱,飞奔在路上,美代子希望巧能像爱川崎一样爱自己,也希望自己能早日驾驭他喜爱的川崎。于是在巧、秀政和其他摩友的见证下,测试美代子的驾驶技术。只是秀政似乎非常沉重,他告诉巧:她会死的,她的骑车技术接近天才,她你比不上的天分,如果不想害她死的话,就别让她骑车了。
忧心忡忡的巧在美代子偷偷骑川崎后和她爆发了冲突,此时一个有趣的情节设定出现了,美代子还手把巧打翻在地上,压着他锤他的胸口,在被询问后,她表达了自己对骑车的热爱,并且说她并不怕死,因为她喜欢川崎,而这不会让她后悔。巧被打动了,不再阻止并允许她去考重型机车驾照。
半年过去了,春天到来了。
好像是一阵风把她带来的,夏天就离我不远了。巧在初次遇到美代子时,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而在美代子不辞而别,带着巧的摩托车回到小岛上时,巧的旁白说:“她就是这样突然出现的,所以她的突然消失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美代子留给巧的字条说到:“我觉得风停了,所以打算回岛上一趟。”
在酒吧里,冬美告诉巧,自己收到了美代子寄来的邮件,原来美代子有了巧的孩子,在信中,美代子说:“我的岛上已经是盛夏了,阳光很炫目,清风拂面十分舒服,我跟川崎都很好哦,请替我向肚子里的宝宝还有父亲问好。我没有寄信给巧,可是这封信好像就是要寄给巧一样。”
冬美对巧说道:“巧,自从你抛弃我以后,或许重获自由了,可是你跟美代子分手后,好像反而变得不自由。老实说,我还是最喜欢原来的你。”小川于是鼓励巧去岛上寻找美代子。
重逢的二人在海边,美代子请求与巧一起飙车,两人一起变成风,于是二人开始在岛上变成了一阵风,此时巧觉得两人似乎变成了一人,美代子也不再是美代子,她就是这座岛,巧就是摩托车,他们两人互相就是对方。为了确定这一点,他们在飞驰的路上不断分开又不断重逢。
而当巧在最后一次约定分开并在前方汇合时,先到达的巧没有遇到美代子,而是听到店里的老人在讨论路上发生的一起车祸,巧听着他们的描述,脑海里补齐了丧生车底的美代子的画面,在他冲出店门之后,停车摘下头盔的美代子笑着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的旁白是:我抓住了她,每个夏天都有她的陪伴,她就是我的童话。然后是两人在夏日的旅途中拍下纪念照的画面,巧说:然后风就会吹起吧,时间是夏天,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心理的某种状态。
影片定格在这张纪念照上,也就就此结束了。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寻常的青春爱情故事,关于两个有共同热爱的人走到一起的事情,只是影片里的诸多设计让这个故事多了很多耐人寻味的解释。
先是巧的两任女友的对比,他们就像是巧的青春的注脚,也是他感情世界里的AB面,A面是冬美,她喜欢乘坐心爱的人的摩托车,想笑的时候会一直哭,会满足恋人的需求,但巧是一个讨厌无聊的人,他厌烦只会顺从的冬美,冬美对驾驶摩托并没有兴趣,在这段关系里,很显然她属于依附的地位,也是隐喻传统两性关系中,自我意识缺位的女性并不满足像巧这一类追求自由的青年。
而B面的美代子则恰恰相反,开头的三次相遇已经点明她是一位极具自我意识,热情主动的女生,非常强烈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两人的关系中,美代子其实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就如同相遇和离别时巧的独白那样,这是一个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的女子,而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意识到这种显而易见的对比手法时,我其实想到了《致橡树》这首诗,攀援的凌霄花和近旁的木棉,两种爱情观以这种非常明显的符号化的形式进行了表达。但是后面的故事也点名了,其实美代子也并不是他近旁的木棉,其实他们两人是不是真的爱着对方呢?还是说只是两人都共同爱着那辆川崎,但因此以为这就是爱情呢?
这一点电影里没有点的很明,倒是在表现技法上,影片反复用黑白画面和彩色画面交织的形式,试图让观众自己去理解。
在这里,存在几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秀政对美代子会死这样的评价是何用意?我的看法是,秀政作为年长于巧的大哥的形象,他能够敏锐的感受到美代子对摩托车的痴迷和天赋,片中其实也多次暗示了,美代子比起巧本身而言,其实更喜欢川崎,更喜欢以川崎为代表的摩托车,她对巧的感情与其实是对一个男人的爱,不如说是由摩托车本身而引申的感情,而这种痴迷与热爱,恐怕象征着一种宿命,秀政说的死未必是实指,更像是一个老机车党会深有体会的,追逐自由本身带来的宿命,他们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的主动权,就必然要承担对自己负责的后果,一个有极强自我意识的人,就要承认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对自己负责,人选择了快乐,选择了把握主动去追逐快乐,就要一并承担快乐的代价。死亡的宿命正是对这种选择的暗示。
三次不同演绎的《sunshine girl》有什么样的含义?第一次冬美唱起这首歌时,尚未与巧分手,第二次则是在分手以后,第三次是美代子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重新的演绎。同一首歌在这里的不同风格体现的也正是前面所说的两种不同的爱情观和巧的感情世界里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对巧的认知理解是不同的体现。冬美对巧是一种仰慕、崇拜,两人一开始的关系就是不平等的,在这种情况下,分手几乎是必然的结局。而美代子对巧是一种主动的引导,她才是这段关系里的主动者,巧反倒地位发生了倒转,就像美代子所说,巧恐怕是嫉妒她对摩托车的热爱胜过了他自己。这也体现了巧性格上的问题,自由自在,但又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势,当一个女人成长,和自己并驾齐驱,超过自己,拥有能够抛弃自己的能力时,他显然抓不住了。
美代子最后的死亡是真实的还是幻象?这个结合表现手法去理解的话。首先说过影片采用了黑白与彩色穿插的方式。巧曾经说过,许多人的梦想是彩色的,而我的梦想总是黑白的。听闻旁人描述车祸时,巧是黑白的,脑补爱人的车祸场面时,美代子是彩色的。美代子微笑着摘下头盔为自己的迟到道歉时,世界是黑白的,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了,两人和心爱的摩托拍下纪念照时,世界又是彩色的。回到我最初提起的命题,在片头展示演职员表给我一种开场即剧中的错愕感到底有什么暗示呢?我的看法是那个场面是巧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在路上的画面,如果把这理解为剧终,那是不是意味着实际上的结局是巧又一次一个人上路,这个追寻自由的年轻人终于还是失去了爱情?
冬美最后一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巧,自从你抛弃我以后,或许重获自由了,可是你跟美代子分手后,好像反而变得不自由。老实说,我还是最喜欢原来的你。”这是冬美的心声吐露,也是巧的变化的写照,冬美仰慕的正是这样一个巧,尽管这样的巧并不真的爱冬美。而认识了美代子之后的巧,因为美代子在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到底是引起了他的变化的,这一点从前面巧总是张嘴大笑,而在听冬美讲这段话时,巧却始终只是微笑。此时,巧还是自由的吗?或许对冬美来说已经不是了。曾经的那个巧是个拿女人满足自己情绪价值的男人,而当女人不能满足这一点时,可以随时分手。但在和美代子的交往中,身份发生了逆转,在他表现出脆弱、嫉妒、权威被挑战之后,原来的那个巧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论结局美代子是否已死,巧的独白和情感流露已经明明白白的揭示了这一点。
夏天意味着什么?夏天是巧和美代子相遇的季节,也是他们在盂兰盆会上感情升华的季节,同样也是美代子独自离开,车祸发生的季节。夏天很短,但夏天很热烈,第一次相遇后,巧离开时,被问到要做什么,他说要在风里睡觉。夏天的风就一直出现在他们的梦境里,风起了,风停了,在风里睡着了,一起变成了风。
好久没看过这么干净纯粹的爱情片。岛、欠发达的公路、浪漫柔情的音乐和极致的激情和生命力,经济危机下知识分子、文艺青年生命的光。那个年代的日本,古典又略带摩登,靓丽青春富有生机,又有古典的浪漫和缓慢,均衡时代。 她成了他的机车。她成了他的生活。从仰望,到成长,到并驾齐驱,到让男人仰望,拥有抛弃他的能力。让男人的世界从没有女人、一个人的彩色,到没有她的黑白。这是个不依靠符号,纯粹是深井一样引人的女人,符号(衣着、和服、相机、头发)刚开始是炫丽的吸引,后来就只是在内在的表达面前释义苍白的符号,她集又弱,又强,美,猛,危险,时而无脑的激烈互动,时而深邃的思考和忧伤,天分,才华,智慧,神秘宗教洗礼等所有元素于一身,满足男人多方面的欲望(需求),让男人自动愿意被吸引和主动靠近,而不是她主动生硬地取悦。
让我重新开始思考,人本能地想占领各种符号,还是本能地想占领各种欲望。借用男人的话,不过是无聊的人相遇罢了,如果你能拯救我的生活那为什么不能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的生活。符号的背后可能有欲望,但也有可能是空洞。符号能指所指的联系可能是规训的,有可能是新的。旧的符号无聊了,就抛弃(冬美),但是到头来,符号本身不能征服人,是拥有符号的人内在的欲望和能量征服人,所以我们以为我们想要的是符号,是符号征服了我们,这部片告诉我们,真正征服人的是欲望。
冬美,以及传统的女性,更大程度上是给男人满足欲望设计好的。她们契合符号,内在也契合。男人却只是使用过后,便不能从她们身上获得其他。在一切进展都缓慢的“过去”,都是这样的女人。男人也只是熟悉乡里近土。也许这样的些微的欲望在那时那地可以得到满足,也是那时那地创造、构建了他们些微的欲望,有了我们以为的爱情。在创造财富的市场经济时代,男人的天地很宽,可以像摩托一样驰骋四海。智力市场和财富市场都空前繁荣,男人即是被交换者也是创造者,不会有人再死守老实男人和柔弱女人的田园牧歌“爱情”。人们的生命体验被无限打开,为了自己时间都不够,不会再驻足于那个弱,哭,做饭式的女人面前。男人只会出门,去闯,去更大世界,甚至不需要女人也可以,也就是男人一个人但是彩色的世界。而美代之所以能征服她,就是美代装下了这个世界生命体验的极限,骑车的天分,艺术,文学和思考的造诣,美的感悟和生活的艺术,甚至同时拥有冬美的弱美,甚至在某些层面神秘、深井,是男人所没有的经验、体验,甚至能力不及的。这样的爱情依然是为我的,是欲望的,和古代没有本质的差别。
所以符号本身不是爱的原因,也不是我们活着的动力,符号如它名字所说,就是个存在和或者物而已。占领符号不会有成就感,占领欲望才是目的。符号可能是欲望的容器,我们不是要占领容器,而是里面的欲望,只是容器可能和欲望不分,要一起占领罢了。
她成为这个男人进化后新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男人爱情的标本,被征服(驯服)的过程。
“夏天,就是风的感觉”。人这样认为,现实车祸后就只是肉坨坨。人的感觉要替世界做出代价。人快乐的东西都是通往死亡的,这是世界写规律的时候开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