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筒系列专访
导演简介
雷磊(Ray),1985 年出生于中国江西省南昌市,独立动画导演,创作同时涉及录像,绘画,装置和音乐现场演出 2007 年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动画专业, 2009 年获得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信息艺术硕士学位。2010 年动画《这个念头是爱》获得渥太华国际动画节最佳动画短片奖。2013 年动画《照片回收》入选昂西国际动画节,获得荷兰国际 动 画节最佳动画短片奖。2014 年担任萨各勒布国际动画节,荷兰国际动画节评委。同年获得 亚洲文化协会蔡国强奖学金。 2017 年任教于洛杉矶加州艺术学院CalAts实验动画专业。 2018年受邀任第91届奥斯卡评委。
专 访 正 文
导 筒:
你很多作品中的图形和颜色都取自大量的老书和旧杂志,这样的创作灵感是源自哪里?
雷 磊: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灵感”或者“创意”这类词,因为灵感比较像灯泡,一个创意者的灵机一动,它是比较昙花一现的东西,代表着一瞬间但不是代表你整个思路的脉络,更不能够完全代表一个艺术家的思维方式。
雷磊《这不是一个可以说谎的时刻》 (2013)
不是说我今天有一个灵感来了就用一个老照片、用一本旧书做一个东西,只能说正好这些老书或者旧杂志符合我在一些项目里的思考方法。比如用一些技术,用一些虚构方法去创造作品的思考方法。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如何看待记忆,如何看待历史,这些点是我比较感兴趣的。
导 筒:
你的家庭故事、家庭历史对你的作品有很大的影响,你是怎么处理家庭和创作的关系?
雷 磊:
我觉得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分不开,就算是孤儿也有他的成长背景,他的生活印记。即使是某些人希望和他的成长做一个割裂,但这个东西还是存在的,也是一种对成长经历的态度。所以每个人都会有,只不过对我或者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出国求学的青年来说尤其重要。
《进行中》展览海报|2017|西安
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特别快,家庭或是你成长的经验,可以让你拥有安全感,而且也是你最熟悉、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东西。所以不光光是我,很多的艺术家的作品也会带有自传性或者和自己家庭有关的。我们可以举无数的例子,无论是从绘画、电影还是雕塑。
《进行中 》影像截图|三屏幕影像|26分钟|2017
对于自己的过去,无论是割裂、和解还是拒绝,它都是一个态度,成长记忆和文化背景肯定是存在的。可存在但并不代表它是真实的、确定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作为个体对于记忆是有发言权,是有决策性的。
所以这个就是很多艺术家或者导演会选择这个素材去创作的原因。因为其他的东西,比如一个国家的历史或者一个民族的历史,他们可能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或者说要争夺这个发言权。但对于一个私人的历史艺术家更有自主性,更容易的去把控,所以能够自如玩弄记忆,并在里面加入想象甚至是对抗。
导 筒:
你和说唱歌手小老虎有过多次的跨界合作,也会有一起合作的新专辑问世,聊聊你们之间的创作。
2010年雷磊和小老虎、李星宇组成了多媒体音乐组合“嘿!!!”并发布专辑《嘿!流行音乐》
雷 磊:
我和很多音乐人都有过合作,包括纽约音乐人“上海复兴方案”。我其实无所谓音乐风格,音乐现场表演和一个长期的电影项目或者是偏研究型的艺术项目是不太一样的。因为音乐是很即兴的、是突如其来的,现场就可以有一个反馈的。所以它很需要荷尔蒙,它很感性。这个东西我觉得是对于我的创作的一个补充。它可以给我带来很多荷尔蒙的东西、很刺激的东西,这个很美妙,然后说唱音乐,早期的摇滚乐肯定是荷尔蒙的。
雷磊与上海复兴方案合作《I Don't Like the Comics You Drew》音乐动画
现在的一些嘻哈和说唱文化的盛行可能和我喜欢的音乐现场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是被资本推动起来的。媒体利用亚文化去做一些流量的生意。我想这和真正的Hip-hop文化没有什么关系的,在十年前,真正Underground的说唱是没有太多人接受的。
导 筒:
除了喜欢说唱、嘻哈音乐以外,还有喜欢其他的音乐流派和风格吗?
雷 磊:
很喜欢民族音乐,地方戏曲,大鼓之类的。还有曲艺,评书也挺有趣的。你可以看下抖音,有好多地方戏的视频,那个其实比实验音乐、比摇滚乐更燥。
雷磊与上海复兴方案合作专辑《What's up with That?》
导 筒:
12年入围昂西动画节的《照片回收》是从北京附近的垃圾站回收市民丢弃的废胶卷来制作,这个项目曾经有大量的新闻报道,当时是怎样想到去做这样的作品的?
雷 磊:
网上搜索“苏文”,“北京银矿”这个项目有很多详细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我这边来说,还是回到第一个问题,就是一直对记忆这个话题感兴趣,和苏文合作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正好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移动影像的这样一个概念。
雷磊 / 托马斯·苏文《照片回收》 (2013)
导 筒:
你从06年就开始从事独立动画创作,你的个展也曾用“一个人美术电影制片厂”来命名,你对于自己一个人进行十余年的动画创作,暂时有怎样的总结和回顾?
《一个人的美术电影制片厂》放映
雷 磊:
我的作品还没有到总结和回顾的阶段,我还是在尝试。我想,独立动画也不是一个事业,没有这个产业,自然也没有这个职业。其实就是一个创作者在独自完成思考和创作,可能被某些标签定义为独立动画。
2016年「一个人的美术电影制片厂」雷磊个展在广州举办
导 筒:
你在这么长的创作时间里,经常回想、思考的事情什么?
雷 磊:
可能会对之前做的作品提出一些问题,会有一些疑问,然后我的工作就是解决这个疑问。比如什么是实验动画?那接下来就是自己慢慢去寻找到这个答案。我的创作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一个不断的提问并试图找到答案的过程。因为动画对我来说还不是长期职业,所以也还谈不上什么总结与回顾,也没什么成绩。
雷磊《这个念头是爱》 (2010)
导 筒:
在个人动画以外,你也经常参与一些话剧,表演现场的视觉呈现部分的设计,这些部分有给你拓宽新的视野吗?
雷 磊:
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它的观看方法。我一直在考虑对于动画的观看方法,电影院是一种观看语境,展览的现场是一种观看的语境,在戏剧的现场又是另外一种语境。我很感兴趣这种在不同语境下对于这种动态影像的观察。
2018年雷磊合作戏剧《繁花》
那么怎样的动画才是最有效的,怎么样故事才能讲得通,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所以我一直在尝试,可能不仅仅是把动画放在电影院,同时我也在做一些展览,也放在话剧里,就做一些这样的实验。第二个就是对于动画的时间,或者说动态影像中的“时间”做一些处理。
2011年雷磊与好友共同制作的多媒体音乐剧《鲸鱼》
成为当年的票房销售最快纪录创造者
如果在电影院的话,“时间”完全是由导演就是我自己来控制的。在展览的现场,有可能时间是由观众来控制的。那么在戏剧的舞台上,时间是由谁来控制的?是演员还是灯光还是多媒体呢?所以这是很不一样的角度。比如在戏剧舞台上,我创作的画面里只出现一张图片,但是这张图片的力量由于灯光由于演员的作用,由于时间,它可能就会变得非常强烈,可能比在电影院、比在一个展览空间都更有力量。
雷磊《呼噜噜,轰隆隆,哗啦啦 》 (2010)
导 筒:
你最新的长片项目是关于自己爷爷的口述家庭故事,准备呈现一种怎样的质感和风格?
雷 磊:
这个还在做,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雷磊《大手啊大手,越大越好》(2012)
导 筒:
可以挑一个有意思的节点来描述一下。
雷 磊:
之前去了釜山、鹿特丹和戛纳的创投。虽然是关于私人的家庭的一个口述历史。但是会发现它和很多文化都互有沟通。可能在西方的家庭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或者他们的社会也会有这样的问题。大家都会对一个家庭情感有一个共识,我们回忆的时候其实是为了找到可能自己记忆中的、生活上一些独特性。但是大家还是会有些共通的情感,这些情感就是这些艺术作品沟通的一个桥梁。
雷磊《彩色魔方与乒乓球》 (2009)
导 筒:
华语青年创作者如今身处一个相对资源丰富的时代,中国的各类导演、编剧计划层出不穷,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希望青年创作者如何审视和抓住这些机会?
雷 磊:
我也不太知道。首先,我还没有真正进入到电影的这个领域里面。我的作品还比较多游走在美术馆、电影院之间。所以电影节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我完全不是一个专家。对于这个资源丰富的时代,我还不具有一个太强的参与性。但是,从身边的朋友可以看到,现在的机会肯定是越来越多了。好像对于新的创作者,钱或者投资都不是一个问题了,资源也不是问题了,这跟5年之前、10年之前相比,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
雷磊《一个人的美术电影制片厂》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 | 2018
一个年轻人想做一个东西,钱居然不是一个问题了,这个在5年前是无法想象的。如果真是这样,肯定是一个好事,它可以让更多的年轻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这可能是双刃剑,有人能抓住这样的机会,但也有可能一些好的创作者过于拔苗助长了。火焰可以把一锅米饭煮熟,也可以迅速摧毁它。
所以,我觉得一个比较良性的系统是它是有一个良性的机制,到了什么样的阶段可以拥有什么样的资源,这个是比较理想的。我对自己的忠告是,我到一个阶段即使我拥有更多的资源,我还是去处理我自己能够处理的事情,不要太过于贪心。
雷磊《鸭梨还是外星人》(2008)
导 筒:
对台湾/美国/大陆的艺术/作者电影近两年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对未来有何期待?
雷 磊:
其实我觉得它可以不分地区、地域或者也可以分。但是这种地区、地域从电影节上看,不是从作者的角度上的感觉,反倒是西方话语权的关注视角上的评价。比如说这几年好像东南亚的电影的创作者更被关注,原因是不是由于中国的经济发展让他们觉得中国已经过于成熟了?
《手工上色照片》展览现场|2017|法国昂西城堡博物馆
作者电影需要一个比较荒蛮的状态,这个里面才会有些比较引伸出来的东西。东南亚又处于一种电影工业没有完全发展起来,各种势力、资本都可以介入的一个空巢,里面又有很多政治的话题可以被讨论。所以东南亚年轻的导演或者是一些正好击中这些话语中心的作品,可以迅速的得到关注,这个是我在电影节上看到的一个现象。
雷磊《手工上色照片》工作现场
有个疑问,作为创作者他需不需要去针对这种热潮,去围绕权利中心讨论的话题去创作。可以看到大家都想做类似阿彼察邦那样的东西,很多法国的公司也往印尼、泰国、柬埔寨这些地方投资。柬埔寨最近有个年轻的导演特别火,会感觉政治正确,但其实也会有点无聊。
什么是好电影?真的是由这一小撮人决定的吗?真的是由政治正确的地域性确定的吗?其实我看到这种对地域的区分,是有点奇怪的。我自己的动画可能是在不同的地方放映,我现在也会在洛杉矶教书。我会觉得这种地域性、过分的狭隘是对创作者的一种束缚。但是反过来说,针对台湾那个地区会很有意思,我会很期待真的有人会去延续杨德昌他们的传统。
因为我记得有一次在柏林的时候有一个新加坡的作者叫曾威量在台湾读书,他的作品叫《禁止下锚》。在影片中我能看到杨德昌、侯孝贤台湾新浪潮的传统。这个是我觉得地域性所带来的美妙的东西。这个作品在台北电影节还拿了最佳短片奖。所以,在华语地区我会很期待看到台湾新浪潮的那一脉,现在有没有年轻人继续这个接力棒。
曾威量《禁止下锚 》 入围2016年柏林短片竞赛
导 筒:
是因为你本身比较喜欢杨德昌、侯孝贤是吗?
雷 磊:
对。所以好像也是由于台湾地区各个时期政治、经济上的问题也养育了这样的一群人。这个从创作者的角度上会很有意思,如果从话语系统去讲地域性就会很狭隘。
导 筒:
你自己喜欢杨德昌的什么作品?
雷 磊:
《一一》《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都特别好,我在洛杉矶教书的第一天,放的是他的短片,四个导演合拍的《光阴的故事 》里面的《指望》。我想在课堂上放这个影片还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杨德昌是在洛杉矶学习拍电影,好像也是在洛杉矶去世的。
杨德昌 / 柯一正 / 陶德辰 / 张毅《光阴的故事》 (1982)
导 筒:
对于刚拍了作品的年轻导演,他们时常还是处于比较封闭的创作状态,能不能给这些创作者一些建议?
雷 磊:
说实话没有建议,因为我自己也在这个状态当中。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推广自己。我们之前去动画电影节都是发的EMS,发DVD光盘的方式参加动画电影节的。现在肯定是方法更多,更有效了。我希望大家给我点建议,能够让片子给更多人看到。
2017年雷磊的作品<Books on Books>参加惠比寿影像祭
群展Multiple Futur
《书上的书》展览现场
导 筒:
作为第四届华盛顿华语电影节评委,希望可以在这里看到什么样的影片、了解到什么样的影人?您对影片的评价会比较侧重于哪个方面?
雷 磊:
说实话我是去学习的。我觉得动画某个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很狭窄的语言,它需要刚刚提到的当代艺术、电影还有戏剧剧场的演出的营养,向不同的语言学习,在不同的边界上试探。其实,我是希望在电影节期间能够学到一些东西,能够看到一些比较刺激的影像。更多是一个学习的状态,在学校里面也会有一些学生给老师的教学打分吧,那我们就当学生吧,给一些教我们的老师也打打分,希望看他们是怎么玩的。
第四届华盛顿华语电影节
导 筒:
这几年你有没有看到比较让你眼前一亮的动画的短片与长片吗?
雷 磊:
因为我最近很少去动画节,突然让我说我很难很快地回答。说个电影,我最近在电影资料馆看了《地下》,因为我之前在电脑上看过不清楚的版本。这次在电影资料馆看,让我觉得,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好的电影了。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地下》 (1995)获第48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