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ianna Mazzeo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在1959年的一场关于《广岛之恋》(1959,阿伦·雷乃导演)的圆桌讨论中,让-吕克·戈达尔发表了那个具有轰动性的声明:「跟拍镜头是一种道德问题。」这一声明提出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主张,即认为电影没有担负起它的责任,没能强而有力地重现大屠杀受害者们所经受的苦难。更为具体地说,戈达尔所谴责的做法,是在表现一些微妙的政治议题时,采用一些沉浸式的电影技巧,像是跟拍镜头、特写镜头和浅焦镜头等等。戈达尔将这种对于政治电影的敏感,呈现在了他的电视剧集《电影史》(1988-1998)之中。而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也在他的《这不是一部电影》(2011)中采用了戈达尔式的做法,直面那个残暴的政府,拍摄了一段极具创造性的反抗声明。帕纳西是在他被软禁期间制作了这部电影,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是六年的刑期和二十年的电影禁令,因为他被控「拍摄了一部反政府的电影」。帕纳西隔开了一段距离,来探讨伊朗的社会与政治问题,他考虑到了这一主题的微妙特质,同时也表现了它的严重性。他将当下的政治形势,作为这部电影的背景,并通过某些精巧的隐喻与暗示,来表现出这种压迫的某些特征。
《零点地带》(1960,吉洛·彭泰科沃导演)中的跟拍镜头,引发了关于道德问题的大量讨论。在这部影片中有一个受到争议的镜头:一位身处纳粹德国集中营中的女人,绝望地跑向电围栏,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她死在电围栏上的时候,摄影机缓慢地推进,直至银幕上呈现出一个恐怖的特写镜头,那镜头正对着她的面庞。雅克·里维特坚定地表示,这个导演的决定「值得受到最严厉的蔑视」,这会让观众觉得「自己仿佛受骗了」。这种将大屠杀的恐怖悲剧,经由不恰当的电影手法加以呈现的做法,被戈达尔纳入他用于证明「电影之死」的论据之中。在他的论述中,他表示某些特定的电影技法,比起当时人们所用的手法,能够给予这样的政治议题更多的尊重。他其中的一个建议,就是用深焦镜头来取代浅焦镜头,这样就能让观众「……通过区分不同隐藏元素的重要性,参与到电影意义的建构当中」,而不是听凭导演的指令,来决定后景中的哪一个元素应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此外,在戈达尔的观点中,隐性剪辑要比蒙太奇剪辑更为妥当,因为它是一种无缝的剪接方式,能够让这类议题在真实的时间中,以更为完整的方式呈现给观众。最后,戈达尔反对在大屠杀电影中采用侵入式镜头,因为它消解了观众与政治议题之间应有的距离。根据塞尔日·达内的观点,跟拍镜头将观众们放置在「一个地方,但我们并不属于那里,我……不可以也不想要抵达那个地方。」最重要是,在让-吕克·戈达尔的论述中,他十分强调观众作为「目击者」的角色。他相信观众有责任去选择他们看到的东西,去体认他们在看到这种政治事件的电影复制品时,自己究竟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导演的职责就是给予观众们这样的自由。戈达尔总结道,后二战时期的电影完全没能给予观众足够的自由,没有能够创造一种意义深远、诉诸多重感官的媒介。这个世界的文明,由于全球性的战争、种族灭绝与生态破坏,而处于一个最黑暗的时代。但电影却没能捍卫我们的文明,戈达尔对此感到非常悲痛。
戈达尔在他的电视剧《电影史》中表达了这种强烈的挫败感。在这个系列剧集的第一集中,他哀悼了电影之死,以及它作为一种艺术的重大失败。戈达尔希望电影能够充分发挥它作为「新闻简报」的潜能,将特定时空中的文化与政治事件加以固化。为了在《电影史》中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戈达尔使用了拼贴式剪辑,将大屠杀事件中的真实镜头与影像,汇编为一组新闻式的表述。当我们看到这些影像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听到画外音的陈述:「没有特写镜头。苦难并不是一个明星。苦难也不是被烧毁的教堂,或是被轰炸的乡村。」戈达尔的这些做法,旨在批判大屠杀事件在那些商业虚构电影中,通过沉浸式的特写被加以滥用的现象。此外,戈达尔的这种蒙太奇用法,在每两个镜头间都留下了一点空间,这让观众们在看到这些影像扑面而来的时候,能够用自己的想法与感受来填补这些裂隙。戈达尔对抗着商业电影中的煽情手法,以及敏感议题的奇观化呈现。他将这些悲剧事件电影化的方式,微妙地询唤着不同观众的个人化感受。
而在《这不是一部电影》中,贾法·帕纳西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这部影片是经过精心构造和设计的,以便从道德的角度来描绘伊朗社会中存在的压迫。虽然在表面上,贾法·帕纳西似乎仅仅只是在拍摄一部软禁时期的视频日记,但是,这部「非电影」式的作品,其实以一种极为微妙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关于更广泛的政治动荡的故事。许多这部电影的影评,将影片所描述的事件定义为「完全偶然,但却真正伟大」。然而,在更为深入地思考这部影片中的隐喻及其指涉之后,戈弗雷·柴舍尔(译者注:美国著名影评人,为《纽约时报》、《电影评论》等诸多媒体供稿)推断,「这部电影所做的工作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我敢打赌,其中的声音与影像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此外,这部影片声称是描述了贾法·帕纳西「生活中的一天」,但它其实是在四天之内拍摄完成的。经过导演的精心设计,这部影片得以微妙地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一个受到强权政府压迫的故事。其中一个「精心设计」的范例,就是当帕纳西看着电视分析自己此前影片中的段落时,在书架上一个难以令人觉察的角落,放着《活埋》(2010,罗德里戈·科尔特斯导演)的DVD。观众们也就面临着某种挑战,他们得注意到背景中的这张DVD,因为它反映了贯穿于整部影片中的主题——身体与政治上的双重监禁。
表面上看来,帕纳西似乎完全将伊朗的政治动荡作为一个简单的、极具迷惑性的故事的背景。导演利用了他被软禁的实际情况,将影片的拍摄完全限制在他自己的公寓中。在他的作品序列中,这可以说是一个特例,因为他其他的影片大多都将场景设置在户外。通过这种显而易见的方式,帕纳西将政治议题放到自己的公寓之外,和它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任何关于伊朗当下政治情势的因素,都是通过一些暧昧不明的方式渗入公寓之中的,例如电视新闻节目,以及外部世界嘈杂的庆祝活动等等。
帕纳西仅仅只是选择在伊朗的「烟花星期三」(译者注:根据伊朗琐罗亚斯德教的传统,新年将至时要在星期三放烟火庆祝)拍摄,就为这部电影带来了一种特定的、不详的质感。在帕纳西居所的周围,人们完成着无趣的节日任务,这被呈现为一种极具戏剧性和欺骗性的背景:根据政府的说法,这一天是用来提倡异教仪式、庆祝政治抗争的胜利的。伊朗的元旦节日是对政权的象征性反抗,而帕纳西决定将他的「非电影」放在这一个特定的日子拍摄,恰恰实现了一种政治挑衅的表达。此外,他选择用一种欺骗性的方式,来利用烟火的声响,这是为了在这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中,营造出一种特定的气氛。烟火的声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得到解释,导演任由观众们误解这种声响,将它们看作是从神秘的外部世界传来的枪炮声。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当我们看到电视上播报的新闻时,我们才意识到窗外正在进行的是烟火庆祝活动。这种对危险政治形势的指涉,提醒观众们注意到了伊朗高度压抑的环境,但同时也与这一事件保持了距离——戈达尔应该会赞同他的这种做法。
在《这不是一部电影中》,帕纳西同时承担了两种角色:公正的演员以及具有控制力的导演,他也以此诠释了在压迫性状态下权力的振荡本质。帕纳西声称「自己仅仅只是一个表演者的角色」,在一部他的朋友墨塔巴·米塔玛斯博导演的影片中「扮演着他自己」。有人或许会假设,帕纳西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声明,是为了避免自己被认定为这部电影的导演,并借此规避政府的惩罚。然而,当他反思自己过去的影片《谁能带我回家》(1997)时,他又直接否定了自己作为被动演员的角色。当那部影片中的女演员突然走出影片的布景,然后喊着「我不再表演了」的时候,帕纳西赞赏了她的行为。在这个场景过后,帕纳西表示「导演从来都不能完全控制整部电影的内容。」帕纳西还解释道,非职业演员可以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重塑、引导整部电影最终的走向。因此,在《这不是一部电影》中,帕纳西自己作为一位「非职业演员」,虽然不是一位摄影机前的「导演」,但他仍然是一个对这部电影有着重大影响、能够参与电影构造的角色。实际上,帕纳西在这部影片中既是主演又是导演,但正像《谁能带我回家》中的那个规定影片走向的年轻女演员一样,帕纳西也在有意识地建构自己所在的影片中的内容。通过这种方式,帕纳西的电影混合了社会质询与形式化的自我意识,这甚至可以说是一部不断自我折叠的电影。这部影片通过一种自反的形式,表现了权力与控制的主题,探讨了政府管控以及伊朗电影审查的议题。同时,它还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剖析了帕纳西在自己的影片中那种具有欺骗性的、实际上十分被动的「控制权」。
《这不是一部电影》还巧妙地通过「忽视」一切女性的方式,来表述她们在伊朗社会中受到的压迫。这一元素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帕纳西有意想要将它遮蔽起来。他将「女性的缺席」作为一种信息,不被觉察地嵌入这部影片之中,使之看起来就像是伊朗社会的真实境况一样。观众们只会通过一些屏幕外的指示性元素感知到女性的存在,像是电话扬声器中所传来的、来自他女儿和妻子的声音;他的女性律师打来的电话;他邻居的声音——她在绝望地寻找一个帮她看狗的人。帕纳西使用了这种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技巧,借以精确而直截了当地描绘了「女性在男权政体中的不可见性」。女性的缺席在《这不是一部电影》中不是作为一个主要的元素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日常生活中的背景,作为伊朗人生活方式中一种不可见的特性——这种特性源于一个压迫性的、歧视女性的政权。
贾法·帕纳西的《这不是一部电影》可以说是努力地在让自己成为一部戈达尔所定义的政治「道德」电影,这部影片并不深究或是剥削政治议题的严重性。帕纳西实践着电影的道德性,他所使用的都是极为微妙的隐喻与暗指手法,这都是为了创造出一部直接向观众发言的电影,都是为了留出空间、激起不同个体的思考。在这样一个专制政权之下,伊朗导演必须转移那些政治性的焦点,但这都是为了更有效地传达有力的政治信息。对于伊朗政府的压迫这一议题,帕纳西极尽机巧、设法影射,同时也保持着距离。戈达尔的《电影史》采取的也是类似的路径,它挑战观众,让他们去思考、回应、反思大屠杀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