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过去了一半》
从小雷身上看到自己
住在广州的我,每每暑假寒假回到住在韶关的爷爷奶奶家,这两百公里的路程虽不远,却是实实在在地分隔了我们爷孙两辈的感情,不可避免的生疏和局促,限制了爱的直来直往,时光匆匆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于广韶两地数不清次数的车来车往。老人们的爱是话少做多,抱回巨大的西瓜,永远满当的冰箱,保持斟满的茶饮,他们以用周全的照顾弥补错过的时光,而我和小雷一样,面对他们总是沉默点头或者简单应答,很多时候是不知所措只好害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默默接受着他们的爱,同时也在为自己的无法给予而伤感。等到开学别离,他们会挽留,会塞钱,会叮嘱,会目送,而我也全都答应下来,到下一次假期,重复体验这样平淡而真挚的爱,属于东方人的细水流长,温润入心,如同午后的睡梦初醒,睡眼惺忪深知爱的清晰明目,它一直在身旁,可以安心继续睡完这剩下的一半下午。
用电影的视听语言诠释东方日常生活的感受,用豪华的家庭轿车搭载现代人对过往的回忆。
2月9日,第7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公布了短片主竞赛单元片单,张大磊导演新作《下午过去了一半》成功入围,将争夺金熊奖最佳短片。
在这部温情怀旧的影片里,莫非影画声音团队与张大磊导演一起,用声音描绘出呼和浩特的一个小院里三代人的日常生活与情感。
依旧是那个院落和家庭。《八月》里的小雷长大了,在他远赴俄罗斯读书前,小雷一家三口来到姥爷家辞别。吃饭、闲谈、乘凉、午睡,三代人度过了一个再日常不过的静谧午后。影片依旧是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忆。军号声,口令声,导演儿时记忆里的声音填满着姥爷的小院。常常位于画外的劳作声和家长里短的谈话声更是将这种日常感描摹地淋漓尽致。屋内老式电风扇的嗡嗡作响,院里阵阵的风声雷声,让这个小院的夏日午后显得更为安宁。伴着片尾的长笛曲,这种东方家庭含蓄的情感和离别的愁绪倾泻而出,击中着我们的情感与记忆。
影片丰富的声音设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大磊导演向来注重对声音的捕捉。借喜讯传来之际,莫非影画采访了张大磊导演,请他与我们聊聊声音,分享他在影片声音设计上的想法。
莫非影画:《下午过去了一半》回到了《八月》中姥爷的小院里,我们能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贯穿了下来。比如军号声,口令声,训练声等等总能传进姥爷的小院里,这是在姥爷的小院里本就能听到的声音吗?
张大磊:对,呼和浩特是我的家乡,这些年变化特别大,而我对呼市的印象更多的还是来自小时候。城市不算大,城市里面有很多声音你都会听到,像火车声、铁路声这些,离你都不远。你未必能看到,但是会听到。所以它就构成了生活当中声音的一部分,随时都能听到那个声音。
像部队训练的声音,军号声,包括他们开饭唱歌的声音等等,这些是我姥姥、姥爷家那周围真实的环境。小时候我经常去那住,在那玩,每天都能听到这些声音。我也没有特别在意过,但每天都听到,所以成了一个印象。
莫非影画:您是如何将这些印象中的声音运用在整体的创作以及声音的设计里呢?
张大磊:我对声音比较敏感,准确的说是很难把声音、画面和情景分开说,对一个空间的描述,以及时间的那种味道的描绘,很难把它分开说。因为在我的概念里面它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整体。所以大部分时间,比如剧本创作,或者是平常的一些小感受,它都融合了所有的我上述的这些元素。那其中声音就是很重要的一个元素,因为声音它是一种纯粹的感受,你摸不到,你也看不到。甚至有些声音,你去在意它的时候发现它不存在,当你不在意的时候它确实是存在于那个空间里的,所以这些声音它是构成我记忆中的时间,或者是我想要描述出来的时间的重要一部分。
甚至我很多的剧本内容全都是先有了一个声音的感受和概念,然后我才顺着声音去进行描述,所以很多时间声音是第一位的。而且空间的立体感是由声音构成的,因为我们眼前的空间之外的空间它是存在的,只是我们看不到,但是我们可以听到。那些声音不一定要参与叙事或者是具有某种功能性,其实它就是时间和空间的一部分。所以我就会把这些空间元素写进剧本里,这很重要。然后在拍摄的时候,或者是在剪辑、做声音后期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想要把想到的声音都实现出来,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莫非影画:听丹枫老师说,您在剪辑的时候通常用声音去带整个剪辑节奏。
张大磊:对,我都是先要在剪辑的时间线上把声音铺好。有的时候真的是要先铺声音,一个空间的声音做不好,我完全没有空间感。没有空间感我就无法判断画面的顺序,或者是画面的长度和节奏,所以有时候真的是声音优先。
莫非影画:您刚才提到了声音对画外空间的延展,在您的作品中,您非常注重声音对画外空间的营造。比如日常的劳作声、交谈声,城市里的汽车火车声等等。这些位于画外的声音特别能描摹出生活的细腻和绵延,准确地营造那个时空的氛围。能聊聊您对画外空间的想法和设计吗?
张大磊:我们做的这个更多的是一种况味的体现,就是时间和空间的味道可能更重要,那我就觉得不能仅限于眼下的一个空间之内。比如说谈话,这个空间之内有人说话,那旁边的房间里有人说话,我们同样也能听到。即便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的声音是空间声音元素的一部分。它并不参与叙事,但是它是空间声音的一部分。他们的笑,感叹等等,也有他们的情绪在,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空间。
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声音,比如在某一个情境之下,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是安静的,但是我们会留意到房间内有很多声音在响,那是我们空间内的细节。同时我们也会留意到楼上或者隔壁的声音,比如说他们家在看电视,那电视的声音会传来,或者现在有很多孩子在练钢琴、练小提琴,那些声音也会传来。
当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听到这些声音元素的时候,我觉得它就和声音本身无关了,它会影响我们的情绪。比如说旋律它是大调的还是小调的,它是慢的还是快的,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情绪,甚至会让我们觉得因为这些声音有一些记忆突然被找到了。
这个画外的声音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情绪状态的。我刚才说到的是音乐,是有旋律的。如果是没有旋律的,比如说画外的汽车声,喇叭声,这些声音会让我们感受到在这个空间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在发生,还有其他的人在经历同样的时间。我觉得这个特别重要,这是一个空间感。
说到这儿,我觉得我比较在意空间感。就是一个电影里面,可能叙事只是作为一个基础,未必要特别地依靠叙事来实现这个电影的价值。但是我觉得空间,时间,包括人物情感状态,这些东西一定要浓烈。那我觉得声音就是一个最好的元素,我刚才讲到视觉它需要看到的,在这个当下我们可能看不到,但声音是会传来的。再加上我们在空间内听到的声音和空间外听到的声音感受不同,这个很奇妙。我比较愿意去琢磨和体会这个。
莫非影画:就比如子女走后,姥爷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相册时,我们能听到画外远远的有城市街道喧闹的声音,特别是小孩子们欢快的玩笑声。
张大磊:对,这样会显得那个空间更静,老人更寂寞。外部的声音越细微,其实会更显得安静,或者说是更寂寞。
莫非影画:影片的声音整体是很安静舒缓的,这其中又有丰富的层次。比如冰箱在低鸣,它突然停下来的那个瞬间是特别静的,以及电风扇来回摆动的声音,院里的风声和雷声等等,这些丰富的环境音让这个小院的夏日午后显得更为安宁。可以聊聊您在这里的设想吗?
张大磊:整体来说我希望声音是要偏静的,就是我刚才说的细微。尽可能让它做到细微,但是要丰富。比如说你提到的电冰箱的声音,炉灶的声音,包括外面泡着西瓜,那个盆里面的水流声其实从屋里是隐约可以听到一点的,还有隔壁房间的电风扇声。这些声音要达到一个特别好的比例才能同时存在,这个就很难拿捏,就得去试。做到每个元素都存在,但是放到一起是一个整体的空间感,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莫非影画:在片中,车是很重要的角色。有一家三口乘坐的车,还有小雷拍的作品中一辆辆驶过的车。特别是在片尾,这两者还形成了某种情绪上的呼应。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在这里的设计吗?
张大磊:算上电视里的车,车在片子里面出现了三次。开片的车我觉得是比较常规吧,就是车内的声音,车外的环境,一个比例的问题。
电视里的车,其实它的意义是一样的。就像你说的,它有那种漂泊感,或者是离去、回来这样的种种意味。其实在拍的时候,那段车的声音我没设计过,因为当时就拿了一个5D,代替小雷拍了点东西。但是后期做声音的时候,丹枫老师是希望把车的声音做得干净一些。就不是说完全的写实,不是说车声和噪声混到一起的那种完全纪实的风格。他明白这个车代表了什么,他想把这种含义放进去,所以就把车声这样处理,做得特别好听,特别清晰、干净,有点像音乐。
当时处理完之后让我想到了过去的那种配音的电影。我很喜欢配音的电影,过去配音的电影就会让人觉得假和闷,但是我总会觉得有一种孤独感。特别的封闭,不真实,那种不真实感很有意思。所以后来丹枫老师处理完那个声音,我听的时候突然觉得这特别像过去配音时期的那种电影的感觉,这个就和当时的姥爷和小雷,包括那个中午时的那种情绪的流露特别相符。
那说到最后一段车,其实我开始是希望它有同期声,有车内的声音,包括车行的声音。但是后来进入后期制作时,我就想说先不要声音。因为本来就是从姥爷独自坐在院子里面看相册的时候就要起那段长笛音乐了。我突然觉得没声音还蛮好的,那个情绪会非常得干净和集中,它更像是一个收尾。因为前面我们就说它是写实部分吧,那到后来我觉得是纯写意的。一家三口在清晨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他们听到什么,或者是那个当下如何真实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所看到的,他们要离开了,那个城市刚刚苏醒,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熟悉的却又要说再见的地方。那个情绪我觉得应该是让它更纯粹一点,不要去打扰,所以就把声音拿掉了。我觉得结尾这样的处理更合适,就让长笛代替了所有的声音和他们的内心感受。一个干干净净的清晨,那种情绪也是干干净净的。
莫非影画:这首长笛曲仿佛在诉说着淡淡的愁绪,特别贴切,您是怎样选择了这首曲子呢?
张大磊:写最后那场戏的时候,其实我是先有了这个音乐的选择。这是巴赫的一段长笛曲,组曲里面的一部分。我在生活当中就反反复复地听,这套长笛组曲是我的曲库里面我每天都要听的音乐。
它特别有那种轻盈感,就是有忧愁,有伤感,但是又没有完全陷入到那种情绪里面。它又会很跳脱出来,时间感也存在。而且长笛这种乐器的独奏也很好听,因为它是管乐,它的音乐是有延续性的,它不像键盘乐器或者是弦乐器有时候会有颗粒感。管乐器的颗粒感不会那么强,它会很舒缓,就像最后那场戏的情绪一样。
莫非影画:在影片开头的字幕里,您提到您的电影故事可以很简单,故事以外的情感表达一定要够浓烈。在您的创作中,您是怎样表达这种情感,或者说是否有借助声音来让这些情感传达更浓烈呢?
张大磊:在我现阶段的创作理念里,叙事只是一个基础,更重要的是那个当下时间和空间的味道。时间和空间,以及人的情感情绪,可能这些才是现阶段我创作一个电影最关键的部分。
就我刚才讲述的那些感觉,有时候它是一种需求,我需要在影片里面或在剧本里面,把这种情感表达做到。我觉得这很像有人有做随笔、日记的习惯,它真的是生活中的需求了,它不是一种工作。
所以说情感包括声音这些方方面面它都变得很重要,这些因素共同形成了我的记忆。我想通过这个电影留下这么一段时间或者是空间,它真的是一种纯粹的情感表达和情感传递,希望能够一直有这样的创作和表达。
采访 / 编辑:岳景萱
又重新看了一遍,以及跟别人拉了一遍片。我承认有些小瞧这个导演了,我应该收起我的傲慢。对于现阶段的我来说,这是我最应该学习的作品。
多处台词的话里有话“我们看不懂,他姥爷看得懂”“保尔柯察金”亦或是俄语的告别。让人看了浮想联翩。这就是是老师跟我讲到的“钩子”,不断吸引我往下看。看完以后你会推测老人以前应该从事电影相关行业,部队大院的号角声老人穿着打扮甚至可以让你怀疑到八一制片厂的老同志。这些导演可都没告诉你。片中还有多次打断你心理预期的小设计。一家人都在睡觉,切到小雷在睡觉,你以为他们一起休息。画外音告诉你其实这时候大家都睡醒了。于是“下午过去了一半”,真的很棒!
美术真的做的非常棒,电风扇,桌椅板凳,玩偶套娃,西瓜、水盆让你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环境。拍老人与小雷对话的来回摇了三四遍没有简单用正反打去切,真的很绝。声音方面最让人满意的是画外音交代出空间的真实。
初出茅庐的学生在创作过程中很容易把事情做大做空(不是做大做强hhh)。一上来就去拍一些社会边缘人物妓女、毒贩、孤寡老人,拍又拍不真。要不就是强冲突的情节,打架一定要死人,动作场面一定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正是因为生活经验的不足使得我们只能用强烈的冲突掩盖叙事的不严谨以及缺少的生活细节。对于平淡生活是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但是好像不屑于谈气。我一直相信一句话叫“功夫藏在诗外”。第一次看的时候感觉太稀松平常,但这些看似平常的的东西也是导演精心设计的。夏天的西瓜,老人的贪杯,看见你到来时的殷切以及临走时候的担心在这部片子里都有感受。我小时候是姥姥姥爷带大的,小学以后全家住出去,初中以后直接是在外县上的学。越到大跟最亲的姥姥话越少,以前回家总是一呆一个暑假后来的周末到现在一个假期也只能见一两面。老人倒是理解我的忙碌,只是偶尔调侃我看不上他们农村的小房子我也只是笑笑,从没放在心上。小雷临走前跟姥爷告别,妈妈说再见就是明年了。真的一下子戳中我的泪点。以及临走时候老人吩咐“到了那边注意”没被听清只回了一句“走吧 走吧”像极了我的姥姥姥爷
在北方,如果外公外婆住得远,探亲就是这样的。 一年去一两次,中间呆不上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一般是姥姥姥爷家里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他们会做最拿手的菜,就像小雷的姥爷买的那个超大个西瓜。即便隔代人难以沟通,姥爷也奋力表达对小雷的关爱,那便是尊重他的作品——无论如何都要看完这部显然他看不太懂的片子,而无言的影像却充当了联络隔代人内心的某种桥梁。 在姥爷家,广播里放的是供人们过去回忆的歌。车开在城市的高速路上,观众随着小雷的眼神望向窗外拔地而起的高楼,眼神中充满着独属于青春的忧郁。楼高了,人也少了。不再是《八月》里90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单纯与热络,取而代之的是孤单与隔绝。张导拍的是现代东方,拍的是当下性的美,其思想内核跟《红色沙漠》异曲同工。孩子们离开了,结尾那个吃了一半和两块没吃的西瓜的空镜给足了凄凉空旷感。 或许从《八月》爸爸带着小雷看胶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小雷的电影人生。我学的也是电影专业,本科毕业设计恰巧也在家门口用手机拍了大段车流段落。他们是暑假去一次外公外婆家,我们是只过年去一次。《八月》片中姥姥瘫痪在床,而后离世。我的姥爷脑溢血后遗症卧床7年,在我高考那年离开了我。我们每次探亲完离开姥姥家的时候,姥姥都会把我送到门口,直到目送我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头转弯的地方。于是看到片中姥爷目送的镜头,就忍不住掉了泪。 每次去看姥姥的那个下午,姥姥都在电视里看战争片。下午过去了一半,在车上,我问妈妈姥姥为什么喜欢战争片,妈妈说她不是喜欢看战争片,只是怀念过去人们的淳朴,打开一部过去的电影,就跟回去了一样。阿尔堵塞说意识形态是一种想象关系,或者这是电影机器在姥姥这代人中某种美好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