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 先纠正一点关于互联网上关于孙瑜的资料错漏。评论中有人说孙瑜是中国在西方系统学习戏剧和电影的第一人。百度百科上说孙瑜在清华毕业后去了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随后到纽约摄影学院学习摄影。维基百科上说孙瑜由于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具有爱国反帝思想,毕业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电影,以期用电影来表现他的爱国情绪和思想。 其实这些说法都有问题。目前有证可循的第一个在西方学习电影的中国人是程树仁。话说回来,程树仁与孙瑜渊源颇深。两人都是清华文科毕业,也都在威斯康辛读大学,毕业后都去了纽约。程树仁1919年从清华毕业,孙瑜1920年考入清华大学。程树仁1920年入读哥伦比亚大学读教育及编剧课程,同时自费考入纽约电影专科学校。1922年毕业,1923年归国。孙瑜随后竟也是在威斯康辛大学毕业后,考入纽约摄影学院学习,同时也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读电影科的晚班。这固然是由于电影在当时即便在美国也是新兴事物,在美国也只有少数的教育机构,但仍不得不说,两人的轨迹实在太过相似。至于两人在纽约读的电影学校是否同一所,则未能查实。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孙瑜不仅在电影专科学校和哥大读书,还旁听了David Belasco在其戏剧学院中的一系列讲座。孙瑜日后的出色编剧功夫,恐怕从Belasco身上获益不少。 声音与沉默 另外讲一下这部“默片”为什么会有声音。当时有声电影技术已经传入了中国而且得到了生产。但是初期的有声电影却有不少严重的问题。收音是一个方面,但最重要的是画音不同步。因为当时大多数制片公司为了降低成本都试用较为廉价的蜡盘发音技术,这样放映时放电影胶片的是一个系统,放声音的另是一个系统,就非常容易画音脱节。电影声音中对画音同步要求最高的就是对白。加上现场收音的难度很高,所以当时涌现出了一批拍摄后再加上音效、配乐的所谓“配音片”,《大路》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 孙瑜在《大路》中加入了四段歌唱,以及混录了许多的音效,这是聂耳和电通公司的功劳。其中在歌唱段落的镜头运用,就十分灵活,甚至堪称经典,黎莉莉演唱《凤阳歌》一段,画面除了活动地展示她和周围人演唱时神态、动作,导演孙瑜还非常天才地将当时民众因日军入侵而流离失所的情景用蒙太奇的手法剪辑进来。配合《凤阳歌》的歌词,对于当时国民政府的不作为是极大的讽刺,而这也密切贴合了《大路》鼓动民众一致抗日的主旨。后来,周璇在《马路天使》中演唱《天涯歌女》时,袁牧之在画面中同样剪入了日军侵华的影像,有人说是袁牧之的“发明”,其实应该是对《大路》中这一片段的模仿,而非独创。 前面讲到的是配乐部分。那么音效呢?音效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叙事空间声音。第二种是非叙事空间声音。叙事空间声音的意思是说,这种声音至少表面上看来是由电影镜头中的某样事物发出的,而非叙事空间声音则不然,简单来说就是完全不应该出现的声音。叙事空间音效在本片中倒只是中规中矩,比较出彩的有金哥等六人在拒绝胡帮办的贿赂时,将银票搓成纸弹射出,用戏谑的方式嘲笑资本,颂扬工人。电影最出彩的是非叙事空间的音效,比如洪管事“坐飞机”的一幕。金焰饰演的金哥为了教训试图诱拐丁香与茉莉的洪管事,而将他背在背上“坐飞机”。在这一幕中,主创者非常有创意地混入了飞机引擎运转的声音,使得场景显得极其滑稽、幽默。值得注意的时,在郑君牺牲时,主创竟然在背景中加入了似乎是敲木鱼的滑稽背景乐,是为了反衬出这一牺牲的庄严还是其他?值得玩味。 在默片时代,声音由影院提供,电影创作者一般是没有机会干预。不难理解,在这时,音效与配乐是难以被电影导演所利用的。“静默”同样也是如此。在默片时期,所有的电影都是无声的,而现场的配乐又是由影院控制的。因此导演是不能具体决定在哪个地方使整个影院环境沉默下来,作为一种特定的戏剧手法。所以,有意思的是,声音在电影中的出现,不仅使创作者能够掌握配乐、音效、对白这些声音元素,还能够使主创者能够运用“沉默”。比如,在《大路》一片开头的几个镜头。第一个镜头:辽阔、荒凉的大地,一对夫妇抱着儿子在艰难跋涉,一切沉默;第二个镜头:特写镜头,夫妇两人脚部的特写,踉跄前行。突然,妻子不支倒地,一切沉默;第三个镜头,儿子面部特写,在哭泣,一切沉默;第四个镜头,妻子不舍的神情,同样是特写,一切沉默;第五个镜头,父子二人同在哭泣,此时!孩子哭泣声响起!在这一幕中,在长达近一分钟的时间里,都是沉默的。目的就是为了铺垫儿子在知道母亲即将离世之时那悲痛的哀伤。在这里,沉默的运用实在是恰到好处。 同时,电影还巧妙地运用了没有对白这一“缺陷”。在胡帮办与“外国人”密谋一幕,观众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这个“外国人”并非深目高鼻的欧美人,而是黄皮肤、黑头发的。那么当时在危害中国的,优势黄皮肤、黑头发的外国人,唯有日本人。然而,由于这是默片,因此这个“外国人”是无法说话的,同时主创又用一个非常巧妙的方式表现这个“外国人”所说的话:在这一幕中,除了汉奸老板和他的走狗洪管事外,还有一个翻译,每当这个“外国人”说完话后,镜头就拍摄着这个翻译,然后加上字幕,上面写:“他说……(省略号部分是每次具体所说的话)”如此,就能够既向观众表明这个“外国人”的日本人身份,又能够规避掉直接言说而被国民政府审查的危险。 抗战与奇情 毫无疑问,《大路》是当时最重要的电影类型抗战电影的一部分。但我认为,某程度上这依然是一部奇情片。中国传统的奇情剧自中国电影诞生伊始,便一直是中国电影最为重要的资源。从中国电影摄制伊始的《庄子试妻》,到拯救了国产制片公司的《孤儿救祖记》,到鸳鸯蝴蝶派如包天笑触电,到后来泛滥一时的武侠神怪片,早期中国电影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哭爹喊娘、死而复生、千里取敌首的历史,比之今日的大陆电视剧航母群不遑多让。左翼影人的进入大大扭转了这一趋势,左翼电影、抗战电影层出不穷。但显然历史不是割裂的。比如在《大路》这部典型的抗战/左翼电影中,英雄的男主人公们是由女子们利用自己的美色将他们从恶霸手中救出的。这一套路在当时也都可说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前面的女主人公受到恶霸的垂涎结果受到男主人公的保护等,也是如此。毕竟,孙瑜除了拍了《大路》、《野草闲花》之外,也是拍过《潇湘泪》和《渔叉怪侠》的。 但孙瑜毕竟是孙瑜,左翼毕竟似乎左翼。最后实现丁香和茉莉的营救计划的,是群众,汹涌的群众。受到英雄儿女感召的群众最终实现了革命,严格来说不太符合圣卡尔的想法,却是最能引起民众共鸣的革命。日后的《白毛女》等电影,遵循的就是这一叙事。 有趣的还有片中对国民党军的塑造。在群众汹涌地去冲击胡宅时,片中军官对手下说的是:“大家已经起了公愤,我们只好派兵去。”这一方面既是“只有群众鼓动,政府才会有所作为”这一左翼抗战宣传逻辑的表达;另一方面其实也是符合了中国传统奇情电影中,对“官府”的描绘。 片中人物形象,从高到低依次是:英雄的工人阶级→善良的中小业主→最开始无动于衷最后受到感召来一发的军人/当权者→卖国的汉奸/大资本家。值得玩味。
孙瑜在抗战前的两部片子很有意思,并不是简单的国防电影,而是把抗战的理念和连贯性叙事结合,可能在1933年的《小玩意》中,还有大量的悲剧场面和情感诉求,但是到了1935年的《大路》,女性作为行动元、女权主义的伸展更加明显,而一种商业片的模式也在《大路》中作为主体叙事展开,虽然在功能指向上,“国防电影”和“抗战电影”的性质不可否认,但是从影片中的多处情节来看,情色元素、女性窥视、挑战传统都可以找到。
在茉莉和丁香讨论故事中的五个男性时,两人亲密的接触是第一个情色暗示,虽然用女同关系进行嵌套过于牵强,但是茉莉衣扣的松开,丁香和茉莉亲昵的动作,可以视作早期女色引诱在银幕中的表现;另一个有趣的现象则是五位男主角在溪中洗澡,而两位女主角则在山上远观他们,尤其是黎莉莉饰演的茉莉,她不仅没有像丁香那样羞涩躲避,反而大胆观望,并在语言上调侃,这种女性视角的性窥视,一反传统中男性对女色的渴求,即使在如今21世纪初叶,在电影中安排这样的性窥视的性别颠倒也并不常见,从情色窥视这一点来看,此种安排是值得注意的。
第三个有趣的情节则是五个男性被地方帮办囚禁时,又是茉莉和丁香两人用智所救,不管是茉莉的丢剪刀,还是丁香去喊工人一起救人,影片在这块将两位女性的主导地位强化到极致,就连帮办卖国的罪证也是茉莉用智拿到,这一点,让五位男性的行动作用边缘化,尽管他们才是片中大路的修筑者,但是在电影的主体事件中,他们像是一台应该作业的机器,可是操作机器的主体却是两位女性。《小玩意》可能有丝毫区别,原因在于阮玲玉饰演的叶大嫂,并没有像《大路》中的两位女性具有改变电影故事发展的力量,她虽然在片中被安排为中心,但是最终也逃不过精神虚弱的悲剧结局,不过从设定来看,这种安排已经将女性的地位放的很高了。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孙瑜这两部电影都是有关女权的,不同是,《小玩意》中的女权是明面上的支撑,力量上的无力,而《大路》中的女权可能是明面上的弱势,行动上的中流砥柱。
而对于《大路》来说,另一个需要注意的点是,它实际上是一部具有商业片叙事特质的电影,我们不排除它的“国防性质”,但是从故事主体中,却发现孙瑜用了大量的连贯性的叙事手法,比如先是讲述男主角金哥的来历,接着展开五位男性的性格特征,继而用失业作为下一个情节点的必要条件,推动了修路的主线索展开,然后是青春男女的恋爱、笑料,再用时事中的“战争因素”过渡到高潮中的“囚禁—拯救”,在拯救一情节中,又用交叉剪辑来加强紧张感和悬疑性。
全套组合拳打完之后,影片再借用一个“国防”性质的结尾来画上句号,即使是用二次曝光、叠印等手法作诗意性的阐释,也没有让商业片的体质减少,而只会增加它作为商业片的优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