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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分20秒,,字幕已经告示了一个故事的终结,甚至是老妇人一生的终结:当那个天使从天花板上掉落,当最后教堂敲响了钟声,当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年老的妇人将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天堂,她一生的爱恨和离别都将留在这里,从此再无遗憾,再无痛苦,再无麻木。
可是,结束之后的黑屏为什么又开启另一个故事?那里有断断续续的枪击声,有清晰和模糊的对话声,有关门的声音,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最后是缓缓的音乐声,有教堂响起的钟声——似乎一切都是老妇人种种回忆里出现的声音,它是过去,是人间的声音,是老妇人一生经历的写照,但是在黑屏里依然没有人物,没有影像,没有黑白与彩色,但是在被黑色覆盖的世界里,分明听到了声音,分明想象了一种场景。
罗曼·波兰斯基又以这样的黑屏制造了声画分离的效果?毕业短片反复使用的黑屏技术,是不是波兰斯基制造的隐秘世界?它仿佛是对于17分20秒之前故事的补充,又像是对于黑白和彩色交错影像的深化——不是在黑暗中看不见什么,是因为一切的故事都是一片黑暗:出生和死亡,和平和战争,男人和女人,都在无法看见神启的世界里,都在被声音包围的世界里,经历最漫长、最痛苦的黑暗。
黑白世界里,年老的妇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龋龋独行中走进了教堂下层,在那个公共卫生间里,她开启了新的一天:用白色小球洒在小便池里,然后在地板上撒上粉,当消毒措施准备完毕,她等待前来方便的人。独坐在公厕的一隅,老妇人是孤独的,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里都是呆板,看着他们走进公厕,然后方便,然后离开,只是在拿出钱币给她的时候,她像是存在的一个人,除此之外,她都被世界忽略。
她注视着这些人,这些人是男人,男人们背向着她解小便,这里便构筑了一种背离关系:男人和女人。看起来,老妇人作为一个女性,在男性的公共卫生间,是应该避讳的。但是似乎没有人认为她是一个女人,这是对于性别的一种消除,妇人甚至作为一种机器而存在,所以男人背着老妇人接手小便,或者走进大便位置方便的时候,老妇人都在被遗忘的世界里,而正是这种遗忘,使得世界呈现为一种男性霸权:进来的是不同年龄的男人,是不同状态的男人,是不同身份的男人,他们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疲惫不堪,有的在跟踪,而有的则是电路修理工。
男人进出这个世界,男人完成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甚至在男人的世界里,折射着现实的种种关系:疲惫的人是肮脏的人,他似乎经历了很多,最终靠在小便池里昏昏欲睡,而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将他带走,或者是警察和流浪人员;穿着体面衣服的男人关上了大便池的门,另一个紧随其后的男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当体面的男人完成离开,另一个男人也离开,或者是可疑人员和跟踪者……男人之间构筑了复杂而隐秘的关系,而在妇人看来,他们并不只是男人,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主宰者,他们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卫生间是黑白世界,是现实,而当妇人抬头看见天花板玻璃时,她听到了不同的脚步声,有时是几个人整齐的跨步声,有时是零碎的疾走声。各种声音传来,把老妇人带进了回忆,正是那些脚步声,她曾经在窗户里面听见,于是她遇到了那个男人,他是士兵,在一次行军中路过她的村子,于是两个人相遇,于是在开满睡莲的水塘边,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成了夫妻。睡莲是美丽的,水塘是安静的,但是最后花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的帽子掉进了水里——当他们成为夫妻,这绝不是美好的开始,它是命运被改变的暗示。
他们有了孩子,但是男人被抓走了;孩子从小用暴力打死了草地上的青蛙,之后他也成了一名战士;当他奔赴战场,妇人送给他的一包东西却被无情地扔掉了;成为富人家里的佣人之后,她从窗户里看见了命运再一次改变:孩子成为了战士,参加了战争,奔赴了前线,一颗炸弹在他和同伴之间炸开,同伴失去了双腿,并最终因流血过多而死去,儿子躲到了一间屋子里,他遇到了敌人,但是手无寸铁的敌人微笑着面对他,当敌人正从口袋里摸出东西的时候,一颗无情的子弹穿过背后的墙壁,身穿了敌人的身体,敌人倒地,他从敌人握紧的双手中看见了两支香烟:他不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枪,而是用两支烟构筑一种友情,敌人变成朋友,这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消解,但是那一颗子弹却葬送了这种努力。最后在那一棵苹果树下,在落满白雪的大地之上,儿子被子弹穿透的身上流出了鲜血,如此耀眼,如此夺目,是死亡的颜色。
从妇人遇见的士兵,到两个人结婚生下孩子,再到儿子奔赴战场最后死去,这个回忆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彩色的,因为对于妇人来说,这是自己的青春与爱,这是期盼与寄托,但是最后,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都被无情的战争带走了,而她孤苦一人,从年轻到年老,看着这个世界带走了爱,带走了生命,带走了所有的希望。所以彩色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一种虚无,是一种想象,甚至是一种对立:男人制造了战争,男人参与了战争,男人书写了战争,她永远是那个世界之外的存在: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她都和那个男人的世界隔着一扇窗,隔着透明的玻璃,能够看见,却无法走出。
而当现实以黑白的方式呈现在面前的时候,那些背对着她的男人依然像隔着窗户、隔着玻璃,而他们也依然活在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中,他们复杂的关系,他们勾心斗角的状态,对于老妇人来说,都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当男人拒绝她进入他们的世界,她永远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就是战争带来的残酷生活。即使当最后,有天使从天花板上掉落,何尝是一种解救?天使也是一个男人,也以暴力的方式来到她面前,即使是砸碎了那些隔离的玻璃,对于妇人来说,并非是天堂世界的开启,因为最后她走向的是一个更加黑暗的世界:没有人,只有嘈杂的声音——黑屏是通向更深黑暗的通道,是现实更无情的反映,是战争的再一次书写。
彩色世界里的男人,黑白世界里的男人,丈夫是男人,儿子是男人,天使是男人,经历了一切的妇人活在战争之外,但是“战争让女人走开”不是让她安全,反而又把她带向了最深的战争深渊里,哪里有爱情?哪里有亲情?哪里有救赎?哪里是归宿?上帝在上面,只是带来了一场可融化的雪,那一年,作为男人的儿子也是躺在上面,静静地死去——他能够在闭眼的那一刻,看见真正的天使和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