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New

不了情(1947)

不了情(1947)

又名: Unending Love

导演: 桑弧

编剧: 张爱玲

主演: 陈燕燕 刘琼 林榛 曹韦 路珊 黄蜀芹 叶明 严肃 孙仪 张琬

类型: 剧情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片长: 93分钟 IMDb: tt1003135 豆瓣评分:7.3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某日,虞家茵(陈燕燕 饰)正在电影院门口等朋友,哪知道朋友有事不能来了,不愿独自一人的虞家茵将电影票转让给了偶遇的男子夏宗豫(刘琼 饰)。之后,虞家茵经人介绍来到了亭亭(彭朋 饰)家中担任她的家庭教师,亭亭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聚少离多,母亲又体弱多病缠绵床榻,亭亭感到十分孤单。

演员:



影评:

  1.   
     
      我睡着了,我睡在我的影子里。

      不知道街墙上的那张电影海报是否已经换了新档期,不知道路上走着的人是否担心爱情的拥挤,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又一次挥了泪跳了楼,不知道那张影碟会在哪一个时刻突然自杀。现在是11月24日凌晨1点34分,我已经看完了两个片子,灯关了,窗帘拉上了,闭着眼睛胡乱往机器里塞了一个碟子。那道低寒的金属亮光在手上划了一个伤口,一根黑色的细线伏在夜晚格外苍白的肌肤上,我设想的下一步杀人计划。

      睡吧,脚趾有些发冷,整个冬天都是那种隔夜食物的味道。电视机升上一长串警示,很有耐心地看完,我听到隔壁一场牌局散后的欢语相送,在楼道口,一个神情困钝的女人,抚着坐得虚浮的臀部。很好的旗袍,一路开衩到最高尺度,丝线的气味,一朵边角泛黄的弄堂白玉兰。

      1947年,整个世界都在为战争忙碌着,电影还是黑白的,连带着那些炮火纷飞的记忆也是黑白的。只是乱世已经太久了,停电的旧工业时代的夜晚,一个人坐在筒子楼的亭子间里,裹着厚厚的一件夹棉大衣,满怀饥饿与无望,不是《万家灯火》的虚假繁荣,有的只是《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一年,27岁的张爱玲成名多时,停笔两年,复出后的第一个作品《华丽缘》,1947年4月发表在《大家》的创刊号上。“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副标题说的似乎也是上一个电影《不了情》,桑弧与张爱玲合作的第一个电影,担纲男女主演的是当时最走红的男星刘琼和息影多年再度出山的陈燕燕。

      陈燕燕这个名字,我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就算有,也只是和黎灼灼、黎莉莉、陈波儿这样的名字一样,找到了座位也对不上号。而刘琼这个明星,是可以在时间上倒推的,谢晋的《女篮五号》,那张有些过气的瘦削的精致长脸。落拓的富家子弟,窘困的教书先生,孱弱的进步青年,再恐怖的文艺腔到了他嘴里,也能让圣玛丽中学的女学生们泛起阵阵涟漪。关锦鹏的《阮玲玉》刘琼也匆忙露了一脸,不过那是周杰扮演的,当时戏剧学院一个学生。在长长的演职员表找到这个名字,就像在《画魂》里看到赵薇演的那个跑来跑去的妓女粉头,都是意外的娱乐项目。

      《不了情》的哀情路子是张爱玲一手谋划的,随行就市地俯身于俗常的人间烟气,小聪明,小狡黠,小市侩,就算付出脸谱式人物的诋毁,也是在所不惜的。《半生缘》的顾曼桢可以被祝鸿才奇异地囚禁,虞家茵当然也可以凭借电影编剧的技巧离开《蝴蝶梦》、《简爱》那种样式的男主角,在离港的轮船汽笛声中保持优雅的旧窠俗套。张爱玲抱怨刚生完孩子的陈燕燕全靠一件黑呢大衣演戏,辜负了她想象中最受大众欢迎的小家碧玉形象,说到底还是一个作家对自己作品的无端疼爱,一个女人即使穿上最得意的一件衣服走在大街,还是觉得有一粒扣子让她隐隐不愉。

      尔冬升在九十年代初的一个电影《新不了情》,沿袭的就是张爱玲的民间爱情,袁咏仪和刘青云这一对搭档,从外表上也可以看出年龄差距间的眺望。只是旧上海瓶瓶罐罐的小弄堂换成了香港的庙街,梁兄啊我有一段情拨拉仔给侬听的绍兴戏,变成了街头戏班的粤曲《帝女花》,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少女袁咏仪刻意的俏皮,便是张爱玲所说的精致的淘气,刘青云那张老克腊脸,也是沧桑过后疲老的形象,“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立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顺眼的多”。

      有个朋友说,中国的电影中心如果还在上海,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了。当年两个字是不能再提的,绿铜皮瓦楞的和平饭店是上海最好的饭店,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远东第一楼,法租界朱葆三路上的小酒吧,麦瑞糖果公司,红宝石面包房,还有赫德路张爱玲的公寓旧居,奥斯汀牌子的老电梯,卡拉卡拉把红玫瑰白玫瑰的心也升上去了。联华电影公司、文华电影公司、昆仑电影公司、华年电影公司、明星电影公司、天马电影公司,在那些黑白电影的片头发出手绘动画拙劣的光芒,留声机转针经年失修的沙哑,时间就是一个表情阴郁的孩子,转过身来已经满脸皱褶。

      还是1947年的某月某日,胡兰成走进了温州的一家电影院,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与这个电影有些什么关连,门外的七彩珠灯在闪动,一块油彩的《太太万岁》的电影招牌。胡兰成在与温州市区隔江对望的一个中学里教书,也是周迅、黄磊出演的《橘子红了》的原著产地,看一场电影必须要坐近半个小时的渡轮。漫天的江雾遮掩了视线,一个乞丐走过来,怯怯地碰了碰他的衣角。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盲艺人在兜唱,一件粗陋的乐器,一下一下敲打着,唱腔中带着木然的哭声。他走到一个背风的角落,点了一根烟,渡轮还没有开动,不时有人急煎煎冲上船来,沿岸的渔民,挑着两只湿漉漉腥气的竹箩筐。

      从上一日的报纸上,胡兰成已经知道了这个电影的上映,他看到的不是导演桑弧的名字,也不是蒋天流、张伐、上官云珠、石挥、路珊、程之一干明星的名字,张爱玲,满屋金沙静默之下的这个人。他从这个破落逼仄的小城街头走过,看到的不是章回小说气味的市井人生,而是一群小商贩泼口叫骂的无赖与强悍,脏黑油污的巷弄里,蹿出一个动物似的孩子。就是最热闹的那一条街,也是集市的喧攘规模,这个城市是没有多少富贵气的,金子满地,还是徒手挖出来的血淋淋的幻象,张爱玲千里寻夫在江中看到的闪着宝珠光的那一层影障罢了。

      电影院也是破败不堪的,后面的排椅几乎坐不得人,中间陷落了一大块,看上去像老人们暗肉红色的口腔。隔着气窗望出去,就是一户居民的阳台,一个腰环粗硕的中年女人吃劲地洗着衣服。幕布是灰的,放映机是淘汰品,偶尔溜进来一个小贩,举着削好皮的甘蔗大声叫卖。然而,现在天已经黑了,电影就要开始了,胡兰成看到银幕上打开一把白面扇跳出的文字,缓缓喘了口气。

      1993年的夏天,我经过温州的公园路,走到中山公园的时候,突然想起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中提到张爱玲二月间到温州探他,便是住在公园这一带的一间私人小旅馆,小街里头还有一家木器厂,锯声非常刺耳。现在这里已经拓宽了马路,旧房子一应拆除了,商店的大玻璃门映照着我的身前与身后,站在那里,看着车来人往空荡荡的一个世界,竟然不敢过马路。张爱玲不是《太太万岁》里轻喜剧情的中产的陈思珍,可以为一枚胸针几度感动,想要离婚还是心心念念,她这一去自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已经睡着了,不关心这个电影离我有多么遥远,一个年代的沉没,并没有打湿睡梦中的一根发梢。我不要同情欢喜故事中所有出尽生相的人们,脂白粉红地笑过,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人生比戏剧更是过分。
  2. 张爱玲极爱看电影,比如他弟弟张子静说,她曾经在杭州游玩时,看到报纸上谈瑛主演的《风》的广告,竟连夜返回,一连看了两场。她也应算是最早的影评人之一,散文集《张看》里的《鸦片战争》、《婆媳之间》、《借银灯》、《银宫就学记》……等都是有独到见解的文章。

    张爱玲电影编剧处女作是在1947年由桑弧导演的《不了情》(有人认为《小团圆》中的燕山即是桑弧),上映后,张爱玲因为“恋恋于这故事”,又在剧本完成半年后改写成小说《多少恨》。

    在一开头,她这样写“国泰”电影院:“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一两年间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事实是,这两年正是他们关系出现巨大转折、濒临破裂、分手前最后的两年。《不了情》剧本写作的十个月前,也就是1946年的2月,张爱玲刚去温州探望了胡兰成二十几天。

    这二十几天是张爱玲和胡兰成最后阶段最长的一段厮守。

    彼时胡兰成除了移情周训德以外,又已经贪恋范秀美。张爱玲隐约觉得胡兰成和范秀美的事情,但是并未落实。只是要胡兰成在小周和自己之间做选择。胡兰成巧言令色,并不抉择,且坚请张爱玲尽快回上海。张爱玲走时,天在下雨。后来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信中写道:“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且还寄钱给胡兰成,并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你不要担忧。”

    若是没有胡兰成,也许张爱玲不会开始写电影剧本。“我也有个打算了”,我觉得这个“打算”,可能就是写稿费更丰厚一点的电影。毕竟她还爱他,希望缓解他经济的困境。1947年下半年,张爱玲把编剧《不了情》、《太太万岁》所得的稿费30万元寄给了胡兰成——如果我没记错,这也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给他钱。

    这真的是“不了情”,已经伤害极深,却还未了。也真的是有“多少恨”!正如她要求胡兰成离开小周而不得,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正如《不了情》里选择离开的虞家茵。

    李欧梵在《现代中国电影传统初探》中写,1945年到1949年,“据我认为是现代中国电影的黄金时期,它在艺术上的成就一直到今天打斗仍然是无法比拟的……”。天才的光,照到哪里哪里亮,张爱玲正是在这个时期的中期开始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编剧。她的《不了情》和《太太万岁》都是写家庭和爱情的破碎。《太太万岁》里更是在喜剧里包含了各种家庭内部的欺骗。一个是心碎的女人,一个是克己却最终失败的太太,不能不说有现实的映照。这两部都是桑弧的作品。

    张爱玲是在1946年经柯灵介绍,认识了桑弧。剧本完成于当年的12月26日至1947年1月12日,张爱玲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桑弧次年2月初开拍,也用了一个半月,3月末就拍竣了。影片的主角刘琼、陈燕燕、路珊、严肃都是一时之选。

    影片故事是写虞家茵和夏宗豫因为一张电影票相识,后来更偏偏凑巧被人介绍,到他家给他女儿做了家庭教师。虞夏两人渐渐互生感情,可是因为夏宗豫有一个生病的没有感情的太太,导致他们只能是怨偶而不能相守。最后虞家茵选择了黯然远走厦门,空留下夏宗豫怅惘不已。

    “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这是根据《不了情》改写的小说《多少恨》的结尾。

    胡兰成与张爱玲恋爱时,他还没有离婚。影片和小说中夏宗豫和虞家茵的情况类似。胡兰成大张爱玲十五岁,而夏宗豫大虞家茵十岁。夏宗豫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太太,而胡兰成有小周,还有范秀美。影片的最后,虞家茵选择了离开夏宗豫,尽管她很爱他,这也似乎预言了一年之后,张爱玲选择向胡兰成黯然告别。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

    可以说,这“一年半里”,张爱玲创作不多,几篇散文《中国的日夜》、《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华丽缘》、《<太太万岁>题记》,然后就是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和没有排演的《金锁记》。

    1947年4月《不了情》在上海公映,被誉为“胜利以后国产影片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

    《不了情》的诸多细节处体现出编剧张爱玲的独有智慧,也可以看出她自己生活的影子。此处值得另做补充的是,几乎从不向读者和外界剖白自己的张爱玲,在1946年11月《传奇》增订版中选择了写下“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这篇文章写在《不了情》剧本开始的一个月前。原本在婚姻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理大众的张爱玲,似乎首次因为胡兰成的关系有了焦躁。她已不能像达摩对梁武帝,可以做到“廓然无圣”,于大众,于爱情,她都要说话了。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张爱玲在温州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又说:“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

    可见,张爱玲1946年底正在雾数和自卫中挣扎,是爱与分的苦恼。

    46年底《传奇》增刊封面是一张时装仕女图,一个女人幽幽地在哪里弄骨牌,旁边奶妈抱着孩子。家常的一幕。而在栏杆外有一个比例不对的、突兀的人形,分明是现代人,向里窥探张望。我一直觉得那个现代人形是张爱玲,而闲坐的一家人,或可是平常人的安稳,或可是范秀美和胡兰成的日子。亦可是《不了情》里的虞家茵,伸头看到夏宗豫一家人,而有哀鸣又不敢出声。

    《不了情》电影是黑白片,一开头的时候,虞家茵在国泰电影院的等人,可是人没有来,这时夏宗豫来买票,自己的票就转卖了给他。电影呈现的细节富有张爱玲性,陈燕燕扮演的虞家茵是把票放在售票窗口,让售票员做中介,而钱也由售票员收了再给她。人在身边,她还是要做到女性的“授受不亲”,这一点如京剧《武家坡》里的王宝钏和薛平贵,当军的要调戏妇女,给她三两三纹银,也不是用手交来交去,却是放在地平川任取。(旧时的调戏也有人伦和节制。)这一场景,使虞家茵的性格、教养,甚至是情史,立刻全都展示了出来。

    这部电影里的父亲,是一个邪恶、刁滑、嬉皮笑脸、游手好闲的形象。《太太万岁》里石挥扮演的父亲,也有这种滑稽。张爱玲对父亲张廷重没有什么好感,也许这是她潜意识的映射。张爱玲1944年的散文《私语》里这样写过:“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而《不了情》里虞家茵最后的离去,也和对父亲的厌恶有关,她排斥成为夏宗豫的女儿夏亭亭的后妈,因为那几乎是她童年的翻版。而现实中的张爱玲,曾因为住在母亲家两个礼拜,回来后被后妈打了耳光,父亲则用花瓶砸过来,“飞了一地碎瓷”。她被关在屋子里,想着:“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后来,她又害了非常严重的痢疾,等终于逃出去,“我在街沿急急的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这部片子是将她亲情的梦魇说了出来。

    除了这个梦魇,还有胡兰成带给她的梦魇,这部影片似乎也可以看到影子。夏宗豫说:“要不离婚,我怎么能爱另一个人?”虞家茵站在那里,低低地说:“你不知道,另外的那个人也很痛苦,她总觉得她不应该喜欢一个有了太太的人。”《今生今世》里记载,胡兰成住在范秀美家,张爱玲去了只是住旅馆。有一次在旅馆,胡倚在床上和张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即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张爱玲是一个凡事都可以入于笔端的人,她的生活和爱情的经历,寸寸斩断、熔化,仿佛往模具里灌入滚烫的金水,分分毫毫都井然妥帖。电影里还有一个场景,是关于呼唤名字。“家茵、家茵”,夏宗豫叫道。“你为什么老叫我。”家茵说。“我老在背后这么叫你,只是你没有听见罢了。”宗豫道。

    《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小说里的张爱玲,最会写男女在一起时的言来语去,只觉得风月无边,也会写佣人口角,爽利刮辣,看得见人。她的小说也是《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这种,用诸多生活场景和细节铺陈演进的故事。这些在电影《不了情》中也一并发挥得淋漓尽致。虞家茵把围巾拆了给亭亭缝手套、在夜晚的桌前起课、不分“梨”,夏宗豫送衣料和暖水瓶、害怕虞家茵不赴约而故意挂断电话、香水洒在手帕上而说“我喜欢这味”,乃至父亲偷烟卷、佣人打量人和奉承,都是最动人的笔墨。

    小津的电影是写家庭的崩溃,张爱玲的《不了情》是爱情的无奈。都是家庭剧。张爱玲写的电影剧本,也和小津的电影一样,有很多两个人直心见性的谈话令人动容。

    1947年底,张爱玲选择了和胡兰成离婚。她的这段《不了情》真正落幕,就像小说的名字——“多少恨”。也像是电影男女主角的姓氏,虞家茵、夏宗豫,虞和夏……似乎什么都没有余下——还好有这部电影。

    多年后,痖弦先生寄了小说《多少恨》的影印件到美国去,给张爱玲。张爱玲写了一篇文字,最后说:“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按:当时她不知道影片还有,因为拷贝一度流失),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

    张爱玲的丰富性令人爱,9月份是她的冥诞,唯以此文献给她。也希望更多人都去看看旧电影《不了情》。

  3. 一九四七年张爱玲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张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

    今偶得之,甚欢。阅毕,欢悦尽失,耿耿无言。

    不想过多纠缠于情节本身。这种男主人与女家庭教师的题材其实已经泛滥了,不管是19世纪的桑菲尔德庄园里简·爱仰面对罗切斯特说的那一句:“你以为,因为我贫穷、低微、相貌平平、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还是某本已记不得名字的网络小说里男女主人公那秋水明眸眼波流转。总之,觉得这种场景设置有些刻意,难免雕琢。虽然,小女子我也总不免心向往之。

    《简·爱》是我第一本读过4遍以上的书。对此很多人不理解,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进去。我只能说,我一直一直以为书和人是有缘分的。再好的文字,无缘,也渗不进你心里。和爱情的道理一样,不必过分我执,还有下一本书,还有下一段风景。扯远了。罗切斯特是第一个让我心旌摇曳的男性形象。后来的飘、魂断蓝桥、罗马假日、卡萨布兰卡大抵都缘起于此。只是简·爱的爱情,浓醴亮烈,深入到女权主义思想,上升到超自然的力量,炼日熔金,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终是得了那一份恬淡安然。

    宗豫和家茵不是。张笑吟吟地看着这对男女,知道他们兜兜转转也逃不开她的“魔掌”。“多少恨”,注定了这繁花落尽后的长恨一梦。相较于勃朗特,张的文字到底矜持,仿佛隔岸观花般娓娓道来,最后戛然而止,曲终人散,一地苍凉,难言难尽。宗豫原是能说的,在家茵家里可以,在国泰戏院可以,在她寄住在他檐下的那段日子里也可以......可是说了又怎样呢?她有如此这般的父亲、他有如此这般的妻子,她母离异的阴影更是早早注定了她的选择。言及此,不得不说,张的这篇实在不是很精致。起课、分“梨”,太过露骨;还有礼品店的偶遇有太具有戏剧性。剧本到底是剧本。

    所以这场邂逅难于深刻。他负气离开的一刹,不会想到日后他与这个女人只能相忘于江湖。会忘的,他们毕竟只是点到为止,互赏互惜,爱还没有渗到骨子里吧。世间的邂逅大多演变成了如烟往事。烟视媚行、心意缱绻,终因默默无言,淡了,远了。然后每每回望也无从考证,既不能酣畅淋漓的痛,亦不可歇斯底里地喊,还常常隐晦而不便与人说起。只能在心里悄悄把她/他埋了,黯然凭吊。

    原来缘起缘灭尽是一瞬间的事。安意如说,隐秘一生的长相思,是属于爱情最初的神话,长相守,是最后的。那些能够一辈子风生水起的佳侣,最令人艳羡。但世间到底相思无尽,相守寥寥。更多的,像是网里不经意游来的鱼,善意把玩一番后,又凌波微步结网前行。错过了就也只能放了,不管是错的人,还是对的人。
  4. “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黄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很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认识了很多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
    这是张爱玲的句子。熟悉仿佛出现在她的任何一篇文章中。但又百读不厌。只因善于感受荒凉的人到处都是,而荒凉感到底只有一种。张爱玲让荒凉遍布到极致。那种美态,那“一个美丽而又荒凉的手势”,后人再也学不来。
    从这个角度看来,电影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它减去了张最精华的部分。只剩下了一个婚外恋的家庭伦理剧。
    当然这一点缺憾决不能仅仅归咎于导演,张爱玲的作品如果剖去了其文学性,只看故事的躯壳,其实几乎也都是没有脱离俗套的故事。从封建气氛没有完全退去的旧式家庭走出来的女子(曹七巧)。男女间总不完满不彻底的爱(白流苏范柳原),又往往和一个时代的巨变有关(倾城之恋),亦或是一夫两妻的变型伦理故事(红玫瑰白玫瑰、半生缘)。可故事是谁都能写的,味道却不是随随便便表达的。张迷们最欲罢不能的大概就是张爱玲的味道,一尝即知。但这种味道影像化却非常困难。莫说桑弧,张爱玲改编成电影的五部作品,哪一部也没有达到意想中的完美境地。
    这一部分是由于叙事视角导致。张的小说中有很多全知视角的叙述,这表现在一些事实性的交代上,比如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是观众不知道的,电影改编本身可以有很多变动,这个可以暂且不论;但除此以外,同以外的张氏作品一样,小说中出现大量的全知心理描写,既有夏宗俞又有虞家茵的。如虞家茵从电影院出来后走在路上的心理描写“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情也无情无绪的……”,这些句子可以在小说开始阶段就把人物的特点基本定性。又如,夏宗俞第一次到虞家茵家里时的心理描写,“宗俞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儿,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儿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都没有。”这种细腻的想法表现在银幕上,只能是观众跟着摄像机的镜头将眼睛游走于虞家茵的卧室,这里有什么、哪里有什么。这些是文本的精华所在,电影无从表现。这种现象几乎存在在所有的原著改编的电影中。并不奇怪。
    进行文本阅读时,更多时候是张爱玲为我们解读,有时候必须承认,张的确具有超凡的解读能力,这从她对穿衣吃饭的见地上也能看出来,当然,文章是她的,她站在制高点上。可是某种程度上导演也应当占有这个地位,而不是把文本的大把精彩处浪费掉。
    “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地,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儿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于看着她,她坐在哪地方照点太阳。她穿着件呢的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流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隐隐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松”。”
    要做出镜头如同文本一样的细腻味道,我们的确是为难了四十年代的电影。
    电影无疑是现实主义的。是最传统的叙事方式,一板一眼的叙事,就电影来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有闪回也没有交叉感。是平铺直叙。如太太出场时,前两个镜头是只有声音没有人物的,有些期待他是不是用了人物虚置的手法,像《大红灯笼高高挂》中老爷的形象一样。这个设想不一定合情合理,但也没有,一方面中国电影刚刚起步,讲故事的能力较差,二是时代背景。这和四十年代有关。四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以进步电影为主,《塞上风云》、《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文华影业的代表作是费穆的小城之春。可见在电影史上,《不了情》也许只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文化现象。
    可是张爱玲真的很钟爱这部电影,要不然也不会拿出来再改。她说陈燕燕胖了,只好一直让她穿一件宽博的大衣。又抱怨她在下一部片子中变苗条了“气死人”。作为编剧和写作者的自豪和挑剔溢于言表。笔者并不欣赏陈燕燕的演出技巧。太拿捏,从文本上看,虞家茵并不是个用力的人物,其实是很清淡的。平和……悲伤还是无奈还是眼泪,都是平和的。生活中也是个很淡泊的人。因此不该有太过用力的表演。比如蹙眉的样子不应多次出现。又如讲话时不该带有过多的丰富表情。陈燕燕还有一个特点,说话的时候常常刻意保持着上身的不动,这往往让人觉得有些做……当然这样挑或许有点苛刻了,陈毕竟是一个时代的名角。因为时间久远,演员的表演技巧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差异。不同时代观众的接受度也大不一样。在那个时代感动千万人的镜头在今天的观影心态下或许有些令人忍俊不禁。时代因素实际上是应该算在观影的背景中的。你必须把自己置身于相应的时代背景中,才能用相应的尺度来度量。
    桑弧和张爱玲的艺术气质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桑弧一开始是以海派导演出身,但其实张和桑弧的合作中和了她身上那种棱角。总体来说,桑弧的《不了情》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手法,平铺直叙的叙事和对白,表现封建余孽对人事的残害。而张的《多少恨》好像并没有减少她的荒凉气质,且带着现代主义的印记。经过桑弧的诠释,张本子的荒凉指数有所下降。片子变得较为生活化和现实性。也可以从情节的改动处看出。如后来虞家茵要走,是眼睁睁告诉了夏宗俞的。她要回去跟自己的表哥结婚,并且平静的仿佛没有一丝涟漪,心底的荒凉只有自己知道。由于虞家茵的态度,夏宗俞也从悲痛变得决绝了,他跨们出去,然而第二天还是来了,只是虞家茵不在了。这种改动布满了张爱玲的味道。这么说也许不够恰当,因为电影的改编在先,不知道本子是不是现在的文本叙述。如果是,那么毋庸置疑;如果不是,显然张爱玲仍然无法舍弃自己的所好,对那些现实性较强的改动不能接受。
    这种中和还可以从人物名字的不同看出。小女孩的名字,电影中叫“婷婷”,这是桑弧的名字,张爱玲叫她“小蛮”。这才是张取的名字。张为女孩取的名字,大部分都很凌厉,至少很各色,很少有很温婉的感觉。像顾曼帧、白流苏已算是好的。
    另外,镜子与月亮的意象在文本中一再出现,张爱玲爱写月亮,镜花水月一场空,而电影同样淡化了这些元素。

    虽然不尽完美,这部作品仍然是张爱玲与电影关系最接近的电影。桑弧后来拍了《太太万岁》大获成功后,桑弧拟将张爱玲的名作《金锁记》改编拍成电影,可是这第三度合作,因为女主角张瑞芳久治不愈的肺结核,以及动荡的时局,最终不了了之。张爱玲和桑弧的合作到此为止,虽然当时沪上小报曾经风传二人绯闻,但桑弧以“叔红”为笔名撰文评论《十八春》后,再也没有与张爱玲有任何联系,甚至张爱玲逝世,桑弧也没有写什么悼念和回忆性的文章。建国后这位海派味道的导演拍了《梁祝》、《祝福》,四十年代的这种电影中的苍凉味道一扫而光。桑弧完全的与张爱玲分道扬镳。
         但是命运总有它不可知的力量,2004年9月8日,石峻新排的话剧《太太万岁》上线,石峻致辞时提醒大家,9年前的今天,电影《太太万岁》的编剧张爱玲女士辞世,今天的演出也是对她的纪念。但他却不知道,桑弧导演也在这天走了。
    他们生死相隔九年,还是去世在同一天。
    这算是给《不了情》补了最后的荒凉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