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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七号 海角七號(2008)

演员:



影评:

  1. 最早知道《海角七号》这部电影的消息,还是因为日本歌手中孝介。2006年末到2007年初,正是中孝介走红台湾并波及内地的时候,因为喜欢中孝介,才在他的个人官方博客上,发现他参演这部电影的消息,那时应该是去年的四月。然后直到今年暑期,突然爆出《海角七号》大热台湾影市,票房热度持续高涨,甚至超过《色戒》什么的云云。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影片能够让几乎不看国产片的台湾人如此痴迷呢?到了10月,《海角七号》终于现身网络。

    作为内地人看到这部电影,老实说肯定还是没法明白,为什么这样一部看似普通的青春励志片能压倒《色戒》、《赤壁》这样的大制作电影的超高票房?
    《海角七号》讲述的是一个台湾小镇恒春为了迎接日本歌手中孝介要召开海滩演唱会,需要立刻组织一个当地乐团作为暖场嘉宾而展开的一系列努力,过程中不乏搞笑,失落,直到不断坚持而获得成功的励志故事。本来很简单的一个故事,因为导演独具匠心的加入一段60年前的中日跨洋爱情,通过七封迟到的情书的传递表现出来,而使得整部影片豁然呈现出一种迥异于一般青春片的厚重与隽永气质。
    影片中的七封情书是导演魏德圣亲自操刀撰写的,文字功力很深,年轻人一下子感受到文字书信的魅力,这是网络时代的他们所缺失的,因此显得尤为浪漫。但这段爱情其实只被导演用作一个淡淡的背景,甚至作为日籍教师的脸部特写都没有,永远是远景或虚景。而更关键的场景,60年后老太太收到后辈们努力送来的情书,竟然连一个脸部都没有给,显然显示了魏德圣决意避免煽情。实际上这种举重若轻的处理方式形成的留白比煽情更有余韵。

    内地人自然很难了解为什么,这部影片在台湾那么广受欢迎。台湾网友这样告诉我:这部影片出来的时机很对,现在是台湾人民民族意识最高涨的时候,对于反映本土民俗的电影尤其欢迎,这才是《海角七号》狂破票房的真正原因。至于有敏感的大陆影评人认为影片反映出是不良的殖民文化,就完全是不了解台湾历史的放言。为什么日本人败走台湾时是影片表现的那样和平,原因是虽然日本统治台湾51年,但事实上也把日本先进的基础建设、城市规划都带到台湾,当时台北是第一个在亚洲有街灯的城市,台湾的第一条铁路都是日本人建造的,比起清廷、葡萄牙、荷兰等其他统治者来说,台湾人民对日本的好感远远超过前者,所以台湾人对日本是有感激之情在其中的。(这些内容都是台湾网友告诉我的,在网上查了一下,似乎都是事实。只是内地从来没有说这些而已。当然这些都是影片的外延,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去搜索了解。)

    其次,电影对台南小镇。市井民情的细致入微的写实是电影取得成功的另一大原因,日语、台语、闽南话夹杂反映出一个鲜活的小镇文化,演员的表演也全部以写实为主,所以大部分观众都是被这种真实所打动。好几个台湾网友告诉我,哇,电影中的那个谁谁就是他们镇上谁谁的样子呢。因为离的近,台湾人对此自然更加感同身受。而内地人看起来就与《练习曲》这样的没多大区别了。

    影片没有邀请一个大腕明星:中孝介在日本本土都不算著名歌手,在国内虽说影响力大概比在日本本土都大,但无论如何也只是在一部分白领与小资中流传,所以范逸臣、林晓培这样就已经算是最大的大牌。
    范逸臣扮演的影片主角阿嘉,是一个因为在都市中怀才不遇冲撞得头破血流,而不得不避缩到家乡小镇的年轻人,这是现代都市造就的典型闷骚男孩,内心的愤怒与困顿无法宣泄,有些自闭与忧郁,和家人及外界无法沟通也拒绝沟通,代表了很大一部分现代都市年轻人,开头砸吉他以及恶狠狠骂出的“操你妈的台北”,实在让观众看得爽快。
    女主角友子扮演者田中千绘比范逸臣要抢眼,也许是因为自身与角色的高度吻合,千绘本身就是在台湾进修的留学生,所以更容易代入到影片中角色的设定中,她将友子作为日本人孤身在台湾的不适感,以及角色本身所要求的小小倔强与坚持表现得非常出色,当然更因为身材的激凸、自身的略微性感,赋予这个角色很多源于日本女性的魅力。

    但事实上小人物才是影片的亮点:林晓培扮演的心事重重清洁女工;热血敬业的小米酒推销员马拉桑;执拗火爆的青年交通警察;国宝月琴师茂伯;克制不住暗恋明恋老板娘的机车修理伙计;辍学去教堂参加唱诗班的高小女学生键盘手大大,这些配角的表现全部比主角更加抢眼,一个个都让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
    当然最最抢眼的就要数那个民意代表主席了,“我叫洪国荣今年65岁,身高170公分、体重75公斤。兴趣是打架、杀人、放火。”,“我要把恒春镇放火烧掉,然后把所有年轻人叫回来重建恒春。”“要自己回来当老板,不要当人家的伙计。”作为主角的继父又是恒春的代表主席,这个演员霸气十足,无论是表情、台词还是形体动作都非常有个性,只要他一出现,镜头中其他人都可以完全无视,有手腕有魄力又不乏头脑与善良,应该是整部片子中最精彩的人物。后来台湾网友告诉我这个老戏骨是在台湾非常大腕级别的马如龙,年轻时就是台湾的武侠明星,也是台剧支柱,老了演技更加炉火纯青,演起这样的角色自然是驾轻就熟,轻松自如。有个小八卦是电影中扮演范逸臣母亲的那个演员,也是马如龙现实生活中的夫人。

    而已经趋于化境的国宝月琴师茂伯的扮演者林宗仁,在台湾也是确确实实的国宝大师,只不过不是月琴师,而是北管大师,这是他第一次拍电影,据导演透露他的音乐造诣很高,稍微学了一下月琴就使用自如了,而生活中的他还是几个餐厅的老板,非常精明能干。现实中的他最大愿望居然是红到好莱坞,真是和茂伯有一拼!

    所以为什么这部电影如此受欢迎,是因为影片中包含了现实生活中几乎所有小人物的投射:阿嘉是不被大都市接纳屡屡碰壁的年轻人;清洁女工林晓培也处于社会底层工作,而且与上一代总有解不开心结的年轻人;火爆交警劳马投射的是那些外表很刚强但实际内心却很敏感纤弱总有很温柔一块的年轻人;机车修理工对老板娘的暗恋也好明恋也好,是每个底层青年在从事着貌似没有前途工作时都会有的性心理;被上帝都赶出来的搞怪键盘手大大只有10岁,充分表现出90后的早熟和搞怪(话说她在电梯中唱的那首歌《爱你爱到不怕死》已经在网络上飞传);而每个做过业务的销售员一定对马拉桑非常认同,那种敬业与热血是从事销售工作的人所必须具有的;片中茂伯执拗到可爱的程度也让人重新认识到老人们的魅力;这些都很容易引起大众观影人群的共鸣;而且,导演功力更深的是将每个人物的故事都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啰嗦,这样每个人物都有留白,给观众留下的想象空间就更巨大,所以要是看第二遍,反而感觉会比第一遍更好,正因为只有在看第二遍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注意到很多这样导演用心的细节,通过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才能将小人物们对生活的热情与积极向上态度完整的表达出来。

    在这个好莱坞大片通杀全球的时代,有这样一部文艺片能够奇峰突起,获得史无前例的票房记录,是非常让人惊讶的。什么时候,内地也能有这样一部文艺片占领票房冠军的时候呢?
  2. 如果新竹人、七年級生、職報球迷必看九降風,那麼我想,台灣人更應該要看海角七號。

    從九降風再看到海角七號,台灣電影在糟糕的體質底下,其實還充斥著澎湃的血液,讓我看見如此的希望而難忘。我們不僅僅有了關於風城的故事,現在還多了一個講述國境之南恆春的海角七號,相對於九降風明確刻劃出某個特定世代與青春的圖像,海角七號聚焦的是所有揉雜在那塊土地上、因歷史因素和不可抗力而共存的各個族群,如何碰撞、矛盾、融合,那是導演眼中的恆春,透過鏡頭說出來的模樣仍保存的如此真實。

    魏德聖在《賽德克巴萊》試拍片中開了一扇門,隱約透露著門後美好風景令人嚮往,最終卻無法如願,而我以為那門早已隨著《賽德克巴萊》的夭折緊緊關上了。幸好,他選擇了一封查無此人的情書再度出發,用60年前一段遺憾的感情與60年後的恆春故事交錯,我想,魏德聖這次擺在門後的,是一個以愛為名的族群融合的美景,不論是種族、國籍或以年齡為分野。

    你會看見,居住在南國恆春的有閩南人、原住民、客家人,有自異地歸鄉的,有離鄉背井而來的,臨時成軍的搖滾樂團更橫越老中青三個世代,他們全都聚集在國境之南,一個內在保留農村傳統之舊、外在能帶來觀光潮流的地域,恆春的山海將他們圈成一個群體,在群體中試圖磨合、尋求共處模式。

    我私心闡釋著,恆春是對台灣島嶼的隱喻,電影裡的人們是整個島嶼居民的縮影,小小的土地孕育著多元本土色彩和異質性,甚至包容著遠渡重洋而來的異鄉人,至於歷史情仇、種族分野都只是被刻意操弄的手段,回到小人物的真實生活中,可能不比喜宴的電子花車精不精彩來的重要。

    海角七號運用著「舊」和「新」兩個元素製造對比:60年前深藏在衣櫃中寄不出的信件,裡頭承載著一段在大時代中難以成全的愛情,以及長存在兩人心中的缺憾和誤解,歉意就像海角七號的地址早已佚失,無處投遞,本該退回的郵包在被開封之後,和60年後兩個年輕人之間感情故事產生了連結,像是老者以人生經驗對少年做出的無聲提點:60年前的愛情是遺憾的,並且毫無選擇,而60年後的他們還來得及選擇更完美的結局。相隔了半世紀的時空才寄出的信,雖然已經來不及挽回往北國開去的船,和離愛人遠去的人,能彌補的只有,當時親眼看見愛情離港的友子,從那一刻起就已經遺落了一輩子的缺口,以及讓送信的人第一次如此奮力飾演郵差,彷彿是遞送著自己的愛情。

    阿嘉和茂伯兩個新舊郵差,更是明顯的對比和互動著,一個是電吉他的尖銳,一個是月琴的悠揚,從敵對、摩擦的開始,直到發現私藏信件的秘密後,轉而為相同目標努力(樂團、送信),新人在過程中懂得尊重舊人的智慧和堅持的信念,舊人也不再視新人為敵手,轉化為和諧的關係。

    在電影中導演刻意安排了許多令人發笑的角色和情境,大部分都是成功的贏取觀眾笑聲,尤其是茂伯這個鄉土人物是塑造最成功的角色,只要一出場就令人期待會有什麼驚人作為。

    范逸臣飾演的阿嘉在扮相和詮釋能力上令我驚豔,一開場就怒砸吉他,騎著野狼從台北飆回恆春,作為一個不得志的搖滾樂手,落寞返鄉之後充當郵差,范逸臣從肢體和表情貼切表達出那種孤寂無奈,跳脫出我對一個偶像歌手的印象。

    馬如龍是一個你也許叫不出名字,但看到他的臉、聽見他的聲音,你就聽見「戲」的硬底演員,他演一個權利足以掌控恆春鎮上大小事的會長,成天把鎮上青年外流,不願留在家鄉工作的情形掛在嘴上憂心,爭取中孝介眼唱會的暖場團時,手法介於黑道和鄉土味角色之間,有種「林北就是跟你車拼」的喜感,也同時演活了一位融合草莽氣息的鄉野士紳。

    夾子小應客串的是一個機車行黑手,瘋狂暗戀著老闆娘,為了討好老闆娘,還得不時的幫忙照顧三個小鬼頭,身為鎮上唯一的鼓手,上台表演前一天特地染了頭紅髮,雖然被茂伯說成「灌籃高手已經不流行了」還是很天真那樣。

    馬拉桑是馬念先演出的,一個無時無刻都在推銷小米酒的業務,總是以過大的音量大喊「馬拉桑」,那種不屈不撓的野草性格,應是台灣人面對工作的執著的反映吧。

    海角七號真是一部很有層次的電影,就像是個無所不賣的商店,讓每個進戲院的人,都能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離開。不論是最簡單能引起觀眾迴響的詼諧情境、甘草人物和笑點,或者是感性如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羇絆、夢想與現實之間的進退拉鋸,甚至是嚴肅如青年人口外流、本土與外來勢力的抗衡、將環境視為有價財產的買賣,以及台日因殖民而糾葛的歷史情結。

    所以它可以是一部瘋狂喜劇、可以是一部動人文藝片,也可以是一部熱血的樂團電影。你選擇接收怎樣的訊息,海角七號對你而言就是一部怎樣的電影。

    雖然這部電影裡還是存在著不管看幾次都無法扭轉的缺陷,好比林曉培飾演的大大媽媽的角色顯得薄弱,會說流利的日文卻只是個客房清潔工,終日帶著抑鬱寡歡的表情,單親的身份只能隱約猜出曾被日本人傷過心,與年邁友子之間並沒有明說的心結,在觀眾心中留下必須反覆推敲的謎團;又好比前一個鏡頭還在互瞪、後一個鏡頭就擦槍走火的友子和阿嘉,兩人從敵對到愛慕的心境轉換,只透過一個夜晚一場床戲,這是我對劇本唯一的挑剔之處。

    但屏除這些缺點,海角七號還是瑕不掩瑜。不管看幾次年邁友子等到遲來情書的背影,眼淚就會流幾次的我,還是很開心魏德聖讓台灣人能看見這樣的海角七號。



  3. 这是又一篇与电影无关的评论。这里将要说到的是故事。我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一条手机短息。完全陌生的号码,屏幕上出现离奇的字:

    “老公你知道我昨天为什么没打你嘴吗?因为打在你脸上疼在我心里,你明白吗?我是永远爱你的!你吃饭了吗!那老娘们又打电话了吗?”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走错路的短信。我反复看着这条短信,觉得这真是有意思。这里面有故事。故事的背后还有更多故事。这么一条不算长的短信,却完全可以衍变成一部小说。这需要理解能力、想象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当然,更需要吃饱撑了后的闲情。

    我就是典型的易吃撑型,所以我对这条短信展开了无尽的遐想。大概人都有偷窥的天性,喜欢觊觎别人的故事。发错的短信、寄错的信、错拍的照片、错录的视频,都可能成为偷窥的窗口。而电影,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窗口。电影就是一种别人的故事。而有一些电影,比如《放大》,比如《海角7号》,就是别人故事里的别人的故事。

    看别人的故事一般有两种目的。一个是从别人的故事里找自己的影子,一个是拽着别人这根绳子从自己的故事中跳离。这两种情况对于我都或多或少有一点儿,后者可能更多。别人的故事能够成为一种麻药,让你忘记自己的故事,或者短暂性失明。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发生很多故事,后来年纪大了,就渐渐明白,故事还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好。

    我现在特别怕别人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这简直就是一条凶猛的诅咒。有一种说法是:没有故事的人是幸福的。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正确。我的理解是,那些能在心里积淀下来的,形成故事的记忆,总是黯然神伤。就像眼泪的连绵总比笑容的绽放更长久,快乐是轻逸的,便容易飘走,而悲伤是沉甸甸的,是向下的。因为沉重,所以积淀。

    所以没有故事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大的动荡,没有起起落落,没有脚下的石头和头破血流。像偏安的南晋,顶难过的时候也不至撕心裂肺,顶快乐的时候不会肆意疯狂。平平淡淡,却塞满小乐趣和小幸福。虽然少了谈资,却也少了泪水,少了累累的伤口和坏天气时候的复发。所以有时候祝福一个人生活多姿多彩,倒不如祝福她淡如止水。

    遗憾的是,幸福的人总是比较少。好像每一个人都有故事。而且,很多故事往往都无法说出,或者成为许多年后的一声叹息。我时常想,有多少故事会悄然地发生又悄然地消逝,埋葬在《花样年华》里的树洞里,埋葬在深不可测的人心里?人心浩渺,这大概是穷尽地球上所有的电脑都无法计算出的谜。如果未来真有乌托邦的存在,那应该是一个消灭了一切故事的世界。

    但至少,在目前这个并不乌托邦的世界,我们离不了故事,我们都需要故事。豆瓣内外的文艺青年们都需要故事。艺术家们更需要故事。故事是一切艺术创作的源头,尤其是那些发生在艺术家自身生命里的故事。他们拥有这些故事,有点儿牺牲了自己成全别人的意味。而向艺术家靠拢的文艺青年,则是处境危险的准雷锋。

    所以说,文艺青年是一种前景并不乐观的职业。那意味着生命中将可能充满故事。所以我痛恨别人说我是文青。我不愿做别人的手纸,沾满眼泪、鼻涕、血迹和屎。貌似丰富多彩,却残破不堪。我宁愿自毁容颜,做个毫无内涵的白纸,做一个低俗的粗人,做一个附庸风雅的文盲,做一个没有故事却快乐的伪文青。永远保持在无限靠拢的行进状态,并永远都不掉进文艺的无底深渊。





  4.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都已经该忘记怎么称呼你了,我也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从何说起。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后来我便真的很少想起你。现在,我戴着花镜慢慢给你写信,很陌生。

    终于再想起你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在箩筐里拣着槟榔,镇子里的人都去听演唱会了,街上很安静。傍晚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潮气慢慢蒸上来。我放下箩筐,活做久了,手脚都有些冰凉。我慢慢的扭头——我已经老了,腿脚都不大方便——窄窄的长条凳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漆盒。我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来过放下了这个盒子,我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偶尔吹过树叶沙沙的响。我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六十多年前一张我的黑白照片。我愣住了——少女的我看上去那么单薄,羞涩又稚嫩。我的裙子在照片里轻轻扬起来,背后的大海没有风也没有雨。照片的下面是你女儿的来信,还有七封没有寄出的情书。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敢拆开那些信,借着马上就要暗下去的天光,仔细又吃力的读你的笔迹。你怎么一下子就提到那个日子,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很多事情也不愿意再记起。我的心脏不该跳得这么快,这让我很难受,眼前的字迹也模糊起来。我站起来,抱着盒子进了屋,坐在竹椅子上发呆。

    我不愿意想起来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我一个人,戴着醒目的白色针织帽,一清早便从家中逃了出来,提着笨重的行李,站在人潮中孤独的等你。你的船鸣笛了,离港了。我周围的人们都在欢呼,都在挥手致意。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头脑里如同爆炸了似的有无数的声音在嗡嗡响着,可我却什么都听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抬头,黑色的天幕里繁星一点一点,周遭静悄悄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摘下帽子,扔了箱子,蹲在无人的码头上哭。你就这样走了吗?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个解释,什么都没有……

    我是那么的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提着枪炮占领了我的家乡;我恨你的国家,把我同胞的血染遍旷野;我恨你,从海的那边来到这片遭受屈辱的土地,用胜利者的语言剥夺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自由!可我又是那么爱你,我爱听你讲天上的星星,你在黑板上画出太阳系行星排列的顺序图,你知道春花为什么会开放,叶子在秋天为什么凋零,你说世界很大很大,海的那边是另一片大陆,海的尽头有晶莹的雪花和凛冽又温柔的冬天。你爱孩子们的笑容,你说北海道的孩子与恒春的孩子都有一样纯洁的眼睛。啊,我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我恨你的国家,但是我又爱你,爱你的忧郁,爱你的沉默,爱你所向往的,那如同天国光辉般的自由!

    你终究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你走了,我老了。

    我在昏黄的灯下读你的笔迹。你说海风总是带来哭声,爱人哭,嫁人哭,生孩子也哭。那么,你可曾听到海风中,我独自哭泣的声音?

    我托着沉重的行李回到家,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依然幻想自己的心随着你,在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洋之上,驶向永恒的远方。妈妈的眼泪让我心碎,父亲的沉默让我内疚,我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小屋里,只是痴痴的望着远方的海。你归乡,我也归乡;你离乡,我也离乡——我的心还不如父亲的小小舢舨,在十二月的海上,被狂风暴雨打成一亿碎片,我的眼泪都化作了泡沫,在苍茫的天地里再也没有了故乡!

    我恨你,我要忘了你。六十年里我再没离开过恒春,我要用一生的劳累来补偿我对这片土地的背叛,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你。我曾经向往远行,但我嫁了恒春本地的渔民,他的气味就如同我的父亲,而我也像母亲一样,永恒的守候在海边,等待他的归期。年轻时我只想离开这土地,去海那边的大陆,大陆那边的海,去体会究竟什么是你说的天国的自由。但我在恒春守候了六十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热爱这生我养我的小小岛屿。我常常去海边散步,我喜欢坐在礁石上聆听海风的呜咽。我是孤独的,我的爱情就埋葬在这汹涌的海水之下;但我又是幸运的,我留下来,我为他补鱼网,我在小厨房里混汗如雨的准备一家人的晚饭,落山风来了我坐在巷弄里剥洋葱,我泡浓浓的港口茶,我默默的听老月琴弹奏出思想起的调子,我有了儿女,我终于知道,我的根在这里啊,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我搬离了海角七号,我已经将青春岁月埋葬在了故乡的土地。冥冥中究竟是谁,把这迟了六十年的情书又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在清晨的薄雾里摩梭着你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 “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我已经老了,我的眼角满布皱纹,我的心脏已经不能承受那么沉重的眼泪。我明白,又不明白。我爱你,我恨你,我不原谅你,但为什么,我早已干涩的眼角,却越来越湿润?在这个安静的夏日清晨,我突然渴望起落山风来,我渴望十二月海洋的哭声,我不由自主的想象你在轮船甲板上就着微弱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书写的样子。天该是黑色的,海也是黑的,晨曦还没到来……

    我的孙女就出生在这样的夜里。她的模样跟少女的我一模一样,她是那么单纯,活泼。她喜欢问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想要知道海那边的大陆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海那边的男人,她要跟着他去寻找新的故乡。我祈求她,我威胁她,我禁止她离开她真正的故土。我知道,是我不再相信爱情,我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我恨你的国家,我不能将我最好的希望交给你们来亲手毁灭!年轻的她也如同六十年前的我,眼睛里有海洋的清澈,也有海雾的迷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告别。六十年前,一场战争将我和你隔在了海洋的两端;现在,却是我,隔在了她和他的两端……

    我终于明白,海洋,为什么苦涩得叫人皱眉。这片海水中埋葬了太多的爱情,接纳了太多的眼泪,承载了太多的思念。落山风在哭,海潮在呜咽。生哭,死哭,青春也哭,白发也哭。时代的漩涡里啊,究竟哪里才有将思念连接起来的彩虹?

    我已经老了,皱纹爬满额头,白发稀疏,两眼浑浊。我无法想象你去世前的样子,我曾经那么的爱你,那么的恨你,我还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的恨你;但我希望你在最后的一刻儿孙满堂,安祥平和,我希望你在绝望之后终于找到了希望,就好象我在离乡之后终于找回了故乡。恒春是我的根,是我一辈子的爱与思念;而海那边是你的祖国。我终于明白六十年前的你为什么要独自离去,原来你早知道,我们最不能舍的,都是对脚下那片土地最原始最纯粹的爱啊。

    六十年前,岛屿之间的海洋容不下我们小小的爱情,海风的呜咽吹散了我们最为深切的思念。六十年后,如果真有天国,如果人间的希望真的存在,那么,就让这封迟到了六十年的回执化作彩虹吧,在生命的尽头,我只想要看见蓝色的海洋,清澈的风,也许,也许还有孩子们最纯真的笑脸,还有你轻微而自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