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发生后,从媒体到民众,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会指向恐怖主义袭击,尤其是伊斯兰极端分子。9/11以后美国曾经流传过一句话,“并非所有的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但几乎所有的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这话本身相当极端,未必反映事实真相,但非常不幸,最近几年的恐怖袭击案一再证明,谬误竟然也有成真的时候。这次波士顿惨案仍然沿着这条证伪为真的线路在发展,两位主要嫌犯极有可能受到伊斯兰极端信仰的影响。 时光倒转至30年前,美国人的念头未必如此,因为那个时候的恐怖活动往往由本土的极端人士实施,比如电影《你的同伴》(The Company You Keep)中塑造的几位,其中包括罗伯特·雷德福扮演的吉姆·格兰特、茱莉·克里斯蒂扮演的咪咪·路丽和苏珊·萨兰登扮演的莎朗·索拉兹。这部电影的情节大致如此:潜藏30年后,索拉兹在美国东北新英格兰的佛蒙特州被FBI抓获。已经改换姓名、在临近的纽约州首府奥尔巴尼当律师的格兰特因此暴露身份,FBI立即找上门来。他一路潜逃,经由曼哈顿、威斯康星、芝加哥,最后去密歇根找到了路丽---他30年前的情人,也是3亿美国人中间唯一能为他作证的人。 电影中的这几位极端人士虽属虚构,但都基于真实的历史背景。1960-70年代,中国人遭受饥荒、搞四清、陷入文革动乱的时候,美国人也经历过一段格外风云激荡的时期,在鲍勃·迪伦音乐的隐约伴奏下,性解放、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反越战等交织在一起。一群对社会现实感到不满、希望做点事情促成变革的年轻人成立了极左组织“地下气象员”(Weather Underground),或者就叫“气象员”(Weatherman),其名称来自鲍勃迪伦的一句歌词,“用不着气象员/你就能知道风吹的方向”(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格兰特们都是“气象员”,他们与伊斯兰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来自美国中西部白人家庭,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理想主义者、热血青年。由于策划并参与过用炸弹袭击政府机构、抢劫银行等轰动性事件,称他们为“恐怖分子”并不为过。与最近几十年来众多受伊斯兰极端学说影响的那些人不一样,格兰特们是美国原装的恐怖分子。 电影沿着两条线路展开,除格兰特寻找咪咪·路丽这条主线外,还有一条副线。奥尔巴尼地方报纸搞调查性报道的记者谢珀德由职业精神驱使,一路追踪着格兰特,两条线偶尔交汇,更多的时候是各自独立发展。通过这两条线路,电影触碰到我特别感兴趣的几个问题:他们不惜诉诸于暴力手段,目的何在?时隔30年后,他们如何看待过去?“气象员”与基地组织有什么区别? 我跟谢珀德共享记者这份职业,他深挖新闻故事的手段我未必样样感兴趣,比如利用前女友对自己残存的好感获取线索,但他的专业精神值得观摩和借鉴。“气象员”们活跃的时候谢珀德可能还没有出生,他当然需要了解历史背景,他同样需要寻找那几个问题的答案,这个过程对我理解电影提供了帮助。谢珀德与“气象员”有代际差异,我还有种族和文化差异。 谢珀德首先向格兰特发起进攻,对方身为律师,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他收获不多。到了告别的时候,他总算抓住机会提出了关键问题。 “因为你对他们的目标持同情态度?你认同他们的战略?”谢珀德问,“他们”指当年的“气象员”,“战略”当然指暴力手段。 三两句交锋后,格兰特说,“30年前,你这样的聪明人没准自己也会参与他们的活动。” 从格兰特的话语中,我听不出懊悔,更没有自责,只有自夸。 谢珀德接下来去监狱采访索拉兹,两人隔桌对谈的镜头长达7分钟,既是新闻采访---谢珀德问,索拉兹答,同时也是索拉兹的演讲。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索拉兹回顾了历史,阐释了历史遗留问题,她希望以近乎投案自首的方式翻去个人历史中相当沉重的一页。 为什么隐藏多年以后决定自首?因为孩子,孩子会改变你,索拉兹一直等孩子长大、成熟到能够正确看待问题的时候。因为良心的危机?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无法忍受因此产生的自责?索拉兹及其同伴大多出生在不错的家庭,从未与暴力有过联系。那个年代很多国家的青年都上街,日本、法国、中国、安哥拉,他们是那场革命的一部分。 “听起来很时髦。”谢珀德说。 索拉兹回答,并不是因为时髦,别以为我们就是一群嬉皮士。我们的政府(指美国政府)正在谋杀,新闻里到处都是,象美莱村惨案。我知道她说的这个案例。越战期间的1969年,美军在越南的美莱村犯下一桩罪过,一群士兵枪杀了500多平民,其中主要是妇女、儿童和老人。 索拉兹接着说,我们抗议,我们静坐,但战争持续升级。她紧接着提到了肯特州立大学和杰克逊州立大学。我也大概知道她说的这两个案例。1970年,俄亥俄国民警卫队在肯特州立大学向抗议越战的学生开枪,导致4人死亡,9人受伤。11天后,密西西比警察又在首府向杰克逊州立大学开枪,结果2人死亡,12人受伤。索拉兹继续说,当时的年轻人都有被征召入伍的风险,那跟等着死伤发生没有区别。 谢珀德表示不解,“这听起来象是找理由。我很难相信,暴力是那个时候唯一的选择。” 索拉兹回答,“我们认为,当政府实施杀戮的时候,你坐在家里无所事事才是暴力。”她们希望用自己在美国国内的暴力活动结束美国的对外战争,一种极为特殊的“以暴制暴”。 “(如果有机会,)你们还会做类似的事情?”谢珀德问。 “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年长的父母,我还会做,用更聪明、更好、不同的方式,但我还会做的。我们犯过错误,但我们是对的。”索拉兹回答。 电影中,索拉兹和“气象员”伙伴们抢劫一家底特律银行的过程中导致人员伤亡,他们负案潜逃。真实生活中,"气象员”从事过一系列暴力活动,他们炸毁过警察塑像、砸碎过银行的窗子,他们还鼓吹地下游击战,袭击包括美国国会、五角大楼、国务院在内的重要政府设施,但规模都不大。“气象员”们的目的在于宣示政治主张,不在于造成重大伤亡。很多恐怖活动实施前他们往往会发出明确警告,希望人们远离现场。越战结束后,少量“气象员”成员仍然坚持开展暴力抗争,他们以马列主义为思想指针。多名“气象员”组织的骨干都被起诉过,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定罪的人很少。社会动荡逐渐平息以后,若干知名的“气象员”成功地重新融入美国主流,成为大学教授的就有好几位,包括伊利诺依大学芝加哥分校的比尔·埃尔斯(Bill Ayers)。2008年总统大选期间,奥巴马因为埃尔斯遇到过麻烦,他们两人曾经有过的联系在芝加哥广为人知。 电影中同样有一位在芝加哥的一所大学当教授的前“气象员”杰德。阶梯教室里,他讲述着卡尔·马克思,还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偶尔还会以老八路讲抗战的姿态回顾自己的年轻时代。看到银幕上的杰德,我无法不联想到真实生活中的埃尔斯。当年在组织内部他就反对暴力。多年以后见到由纽约逃亡而来的格兰特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就象见到了丧门星。 杰德说,妻子宁可原谅他与大学一年级新生上床,也无法原谅跟格兰特谈话。 索拉兹对过去的暴力行为开展过反思,杰德由始至终都坚决抵制,绝无半点后悔的是咪咪·路丽。路丽仍然强烈谴责政府,她说政府只是“保护富人、富有富有最富有的人”,她不会向这样的政府自首,除非那些大公司和政客们也因为做过的事情去自首。此时,格兰特有机会系统阐述自己的想法,他有很多懊悔,他甚至愿意认错,“我们被自己的原则给毁掉了,我们放弃了更基本的义务。”格兰特意识到,家庭、孩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我没指望从一部电影里可以系统地琢磨出伊斯兰极端分子和美国本土恐怖主义者的区别,但至少有一点能看清楚。极端分子并不在意现世,他们鼓吹成为烈士的种种好处,但对美国人来说,天堂里的72个处女可能怎么也比不上真实生活中的一位家庭主妇。电影中还用一定笔墨显示出代际的区别,格兰特、索拉兹、路丽们的理想主义以及相伴而生的极端主义到了谢珀德一代已经不复存在,年轻人愿意听过去的故事,接下来更关心的还是Facebook上的更新。包括单身、已订婚、已婚、相当复杂、已分居、离异等在内的11种状态中,哪一种最符合自己当天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