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狮子》摄于1992年,为矢崎仁司的代表作之一,全片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极其简单,开头就直接通过字幕将情节大概透露给观众:“有一个男孩和他的妹妹,女孩喜欢她的哥哥,并且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他的情人。一天,男孩失去了记忆,女孩决定做他的情人直到他恢复记忆。” 咋看之下,很容易会让人想到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同样是将失忆与说谎来作为情节推动力,只不过在其之上再带点禁断之恋的色彩。然而,《三月的狮子》与《花与爱丽丝》清扬的气质是完全不同的,它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能够历经整整三十年却依旧打动我呢?下面会对全片进行细致的拉片分析。 电影开头的字幕其实还没有结束,出现了点题的一句话:“冰的季节与花的季节之间是三月。三月,是大风飞扬的季节。” 接着,故事就这么在冰、花、风的氛围中开始了。 1分30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回忆的黑白照与字幕交织出现,背景音乐是吃苹果的声音。唇齿与果皮相互摩挲发出擦擦声响,唾液不断分泌,往下咽的时候也带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值得一提的是,苹果在这里出现的所代表的情欲意味,是和太阳族时期的《青春残酷物语》一脉相承的,尤其运用这种放大声音的表现手法,更凸显出其情欲内涵。 2分20秒:一个人默默坐在地上吃雪糕,百无聊赖。低饱和度的色调,强调的是妹妹内心世界的色彩。在潮湿的屋子里,有未晾干衣物往下滴水的声音,有隔壁邻居传来的教育小孩子的声音,一切的环境音被无限放大,环境氛围因此成为画面主角,这是充斥全片的矢崎仁司的独特手法。 4分17秒:妹妹把玩具枪对准自己,接着演戏般滑稽地瘫倒地上。这是对无趣生活的反抗,却又可以理解为因某件事情极度烦恼,想在内心上寻求解脱,同样的桥段在北野武的《奏鸣曲》中也出现过。那么,她烦恼的到底是什么呢?镜头一切,转到躺在病床上的哥哥,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哥哥就是她烦恼的根源。 5分14秒:对哥哥个人的特写镜头,展现出他内心的孤独寂寞,而这种寂寞是生理上造成的的,因为故事刚开始哥哥即失忆,也可以说,这是茫然无措,而不是孤独。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和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相似的,矢崎仁司在《三月的狮子》里运用了超级多的个人特写,将镜头对准角色。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技巧的演示,如何从繁杂的外部世界一下子切换到表现人物的内在世界呢?很简单,只需要给角色一个个人特写镜头就可以了。像这样的个人特写镜头在接下来还有很多,可以多加留意。 5分30秒:轻快音乐响起,将开头的低饱和滤镜褪去,展现房间原本的样子。正常色彩下的房间凌乱不堪,有散落一地的涂料工具,有墙上的兔子和她的自画像。色彩对比展现的是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差异。 6分34秒:远景,低饱和度色彩,妹妹一个人在桥上走,周围竟然没车没人,这正常吗?当然正常,从滤镜来看,这不是外部世界,而是妹妹内心的孤独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个个人特写镜头。 7分32秒:妹妹援交工作的一个场景,接着与嫖客进酒店。 9分50秒:和嫖客一起过生日,嫖客问她多少岁,她回答这是ice的一周年生日。ice是谁?对,根据她提着个冰棍箱满街逛其实就可以知道,ice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因此可以推断出,哥哥大约是在一年前失忆的。她的哥哥叫春男,于是她给自己起名ice,只因她知道,尽管她喜欢哥哥,但冰雪和春天是互不相容的,就像王菲在《邮差》里唱道“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11分00秒:哥哥透过窗子破洞看着外面的世界,目光涣散,茫然无措,失忆后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眼前陌生的世界,为后面他被外界世界漠视玩弄的情节作铺垫。而“窗”这个在电影构图中常用作“限制”的道具,在这里表现为生理上的桎梏。 12分11秒:特征:说谎。女孩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她明白这样的欺骗是毫无意义的,但却贪恋这一霎那的温存。“谎言”是整部电影的核心。 12分50秒:妹妹去医院找哥哥,这里又是低饱和度色彩的个人特写。 14分00秒:请注意这个床位,男女头的朝向不同,这完全和妹妹与客人睡觉时的朝向一模一样。反映出了妹妹在精神和肉体之间的矛盾,一方面爱着哥哥,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肉体上背叛。紧接着她说了一句“这是真正的病床”,两人都是病人,可谓一语道破。 15分25秒:妹妹伸出手指按死窗户上的飞蛾,行为和她之前的活跃兴奋完全不同,暴露了其内心的不安,并不如表面那般轻松。 16分54秒:穿过喧嚣的建筑区,走过长长的废弃铁路,哥哥和妹妹前往爱巢。矢崎仁司在这里拉长叙事,耐心地让镜头跟着男女主上楼。在这过程中,一路可以看到往下抬家具的人,再加上妹妹和屋主的对话,以及周围拆迁的铁锤声,可以得知他们要租的是将要被拆的屋子。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只有他们逆流而上,实在好不聪明。房主和妹妹对话:“他不能做你的性伴侣”“不,他不是”“你要和他睡觉”“不,但是打算这样做”看吧,又是灵与肉的矛盾。 19分40秒:这是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什么家具也没有。刚一开门的时候,满地上都是杨絮,正是大风起来时节的独有标志。像这样的屋子怎么住人呢?也只有傻子才会租这么一间破烂且只能住两个月的屋子吧。于是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之前屋主告诉妹妹说不要和他在一起,因为屋主以为哥哥是有钱人,在和婚外情人出来偷情,所以才会租这么偏僻的屋子。再加上哥哥穿着之前妹妹从嫖客那里拿来的衣服,戴着礼帽和墨镜,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于是出于前面接受冰棍的好心,屋主提醒女孩和他在一起没有好结果,他不会对你负责的。然而事实是,这是一对相爱的兄妹,在给这段感情寻找一个仅能维持两个月的庇护所。但是其实不管是哪种情况,结果终归不会好的,毕竟租这么一间屋子,也实在太蠢了吧。 21分00秒:哥哥将照片进行比照,知道妹妹在做援交工作。接着镜头切到妹妹的红色高跟鞋上,典型的情欲代表。 22分30秒:两人间情趣的表现,哥哥假装受伤吓妹妹一跳,暖黄的色调,舒朗轻快的音乐。接着镜头切到游乐场,同样是轻松的情调。 23分00秒:兔子故事的出现,讲了一个爱骑摩托车的男孩为了躲避路上的兔子而身亡,最后流下眼泪,而兔子给他戴上墨镜。这么一个很奇幻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兔子给男孩戴上墨镜,为了藏住眼泪,那么这眼泪代表的是什么情感,是真心还是懊悔?男孩死前那一刻是真的爱她吗?其实,兔子给他戴上墨镜是,为了让自己看不到他的眼泪,欺骗自己内心说男孩一心一意爱的是她,就算为此死了也毫不足惜。这种病娇的想法是妹妹对哥哥情感的投射,妹妹给哥哥戴上的墨镜是一个“欺骗”的意象,既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妹妹不想让自己发现哥哥其实对自己什么都了解,回忆在慢慢恢复的事实,于是给他戴上墨镜,假装他看不到自己的真实,自己也看不到他的真实。实在是病娇得可叹。 27分50秒:兔子故事的谜底解开,男孩舍不得的其实是女朋友,不是兔子。兔子觉得男孩为她而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由此暴露了欺骗的本质和后续残忍的伤害。 29分35秒:人们都在搬出,只有他们在搬入,外部依旧是铁锤拆迁的环境音。 32分15秒:,两人躺在地板上,矢崎仁司的经典操作,作为背景的窗帘在三月的大风中荡漾。 33分08秒:妹妹看见杂货店的奶奶在春光明媚下给爷爷剪发,开心地笑了,她是想到了自己艳羡的未来吗? 36分40秒:妹妹学着老夫妇的样子,在楼顶给哥哥剪头发。只是三月的天气像心情一样变化无常,顷刻之间大雨倾盆,在雨中两个人依旧默默完成到最后。她笨拙着学着别人的样子努力去爱他,很使劲很使劲。很使劲地那么怪异的、极端的、压抑的、窒息的去爱。 38分50秒:吃饭的场景,构图色调挺侯麦。爷爷木木的,像哥哥,旁边煲开的水冒着白烟,像春天。奶奶欺骗爷爷,扔了的小狗说给别人了,“谎言”再一次出场。妹妹向奶奶询问恩爱的秘诀,但其实说句实话妹妹,在一起都已经不易了,还想要永远相爱,这不是痴心妄想吗。后续奶奶道出相爱的秘诀是两人同死的毒药,虽不一定为真,但其中却隐含着“束缚”这一心理行为,要将对方和自己绑在一起,强烈的占有欲。欺骗和束缚,是这部电影的两大核心。 50分30秒:哥哥载着妹妹在公路上飞驰,音乐轻快。妹妹蒙住哥哥的眼睛,享受着危险与爱情的混合。突然间,哥哥一句想起来了,打碎所有幻想。 53分12秒:妹妹在阳台上吃着雪糕,看到大楼倾塌,隐隐想到感情的不安,于又回到忧心忡忡的状态中 55分12秒:蠢萌的哥哥把内裤作为礼物送给妹妹,妹妹超级开放地在大街上直接脱下内裤换。这又是矢崎仁司的一个典型情节,妹妹古灵精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喜欢写小纸条,喜欢拍宝丽来速成照片,喜欢拿走客人的圆礼帽、黑框眼镜,喜欢身体和客人近距离接触的时候说“我们来快活吧”。她在三月的天气里穿着短裙和高跟鞋到处逛,每天挎着卖冰棍的箱子在路上走。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与看法,卖冰棍是,租房子是,换内裤也是。紧接着,涂口红的一幕甚是经典,把口红抹得满脸都是的妹妹,天真傲娇又倔强的神情表露迷人极了。 59分33秒:哥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下一秒镜子被砸碎,是为电影中常用的个人认知觉醒的暗示。 61分20秒:妹妹内心的表白:“我想狠狠地亲你,但我又想哭,我好想哭”她再也无法支撑爱下去了,伏在哥哥背上哭出声来。 65分18秒:哥哥参加工友的四人约会。灯火酒绿的酒吧里,哥哥木木地拍着手,显得和身旁活跃的人格格不入,他被别人当作玩笑,像木偶一样摆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脸茫然无措,这是生理失忆层面给他带来的孤独。 66分50秒:场景是低饱和度地混沌色彩,间杂滴水的环境音,和电影开头一幕相似。哥哥晚上没有回来,妹妹用脚开冰箱,一支接着一支地吃雪糕。再一次展现出妹妹的慵懒,任性,百无聊赖。 69分44秒:又一个搬进和搬离的对比 71分25秒:很漂亮的构图 71分50秒:黄衣女子是兄妹刚搬进来时遇到的恩爱夫妇。还是有真情能在这么恶劣地土壤中生根发芽地,矢崎仁司给了观众希望。 73分49秒:哥哥夜不归宿,妹妹深怕是哥哥已经恢复记忆,想要离开她,于是回到从前居住过的屋子求证。这是感情进一步深化的表现,束缚的欲望。 78分10秒:角色对换,妹妹夜不归宿,哥哥感到内心慌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偶然看到妹妹用宝丽来拍的喜欢的相片,于是逐渐恢复一部分记忆。这里很容易让人想起《花与爱丽丝》里宫本发现花偷拍他照片的情节。 78分36秒:另一方面,妹妹把宝丽来照片一张张丢进水里。每个不安失眠的夜晚她都是这样做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宝丽来速成照片,代表了她的爱和落寞。 82分15秒:妹妹在台阶上走,又是很美的构图 84分20秒:轻快的音乐,摇晃的手持摄影下,妹妹穿过人潮来到电话亭,与嫖客会合,结果被哥哥目睹。 85分20秒:哥哥来到嫖客楼下,捡起一颗石头,当然,他肯定不是想扔窗户,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镜头一切,桌子上摆着的石头告诉我们答案,每颗石头代表的是妹妹每一次的援交行为,而从石头的数量可知,她的援交,她的谎话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不过是同样选择隐藏,欺骗罢了。但现在他再也无法忍受,爱情加深所带来的精神洁癖使他将妹妹锁在家里,这是在爱情中强烈控制欲的表现。 89分50秒:哥哥用锤子自残,畸形虐恋,爱与痛是相连的 90分26秒:经典意象“镜子”第三次出现,象征哥哥的个人意识觉醒,恢复了记忆。 92分03秒:另外一边,妹妹也流血了,两人以太连接般产生感应。 93分44秒:超级美的海报出处,赶紧手动截图保存。接着他们沉默,不言不语地做爱,只有窗外沉闷的铁锤声依旧响起,像感情的催命符。 95分28秒:感情中血的洗礼,爱与痛是永远分不开的 96分30秒:经典意象“镜子”再次出现,预示记忆恢复 101分10秒:哥哥恢复记忆回到旧家,终于明白了真相。但他却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爱上这个不可能的人,于是对着空空的屋子号啕大哭。 102分40秒:灯罩跌破,一切已无法挽回,妹妹喝下香水,继续感情中的自虐行为 (其实真正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后面情节按个人理解,更多的是矢崎仁司进行的理想化创作) 105分16秒:黄衣女子是与此部电影气质不同的存在,也是矢崎仁司留给观众的美好期望 106分23秒:白兔故事再次出现,绚烂的樱花下,妹妹给哥哥剪头发 110分31秒:妹妹生下小孩,给故事留一个温馨的结局。呆萌的哥哥在婴儿哭声中憨笑着递给妹妹冰棍 (全片终) 《三月的狮子》是我接触的第一部矢崎仁司,也是我爱上他的开始,在这部电影里,矢崎仁司充分发挥了他对环境音的独到运用,让整个情节、人物都沉浸在一种独特的氛围里,使环境成为主角。因此全片可以说,氤氲着三月风、花、冰的气息,清新而凝重,人物心情也如这意象一般多变狡黠,难以捉摸。三月的天气和感情就像狮子一般来势汹汹,但终究会归于温柔,那些谎言,那些束缚,那些病娇的小心思,在沉寂而不动声色的言语中,美得如初春最后一片晶莹的雪花。
鄙人在日本独立电影这一课题里面已经潜水一段时间了,今年才开始入坑矢崎仁司,他的电影与其他独立导演大有不同,矢崎仁司非常细腻也非常自我,擅长去捕捉细小的事物,又会在安静中让观众感受一整个庞大的空间。他的影像也是受了布列松、小津的极简主义影响。歪个楼甚至可以说他是柏林学派夏娜莱克的背面。
小到少女白中的一抹红,大到整个昏黄的城市空间。
矢崎仁司一直是安静着的,从《午后微风》到《记忆的静物》,他的安静已经跨越了时间和空间。
简单回忆一下,我印象中日本独立导演中没有哪个像矢崎仁司那样一直是安静的。我最先想到的是冢本晋也,最初的《铁男》是吵闹的,到了后来驶向《六月之蛇》才渐渐安静下来。
随后想到的是石井岳龙,最初接触他的电影是《梦幻银河》,一部非常自我的安静的"诗"电影,后来看了《八万伏特霹雳神龙》才发现他是那么的"吵"!
安静的矢崎仁司其实也是坏的,蔫坏蔫坏的,日本独立电影绕不开一个"坏"字。我认为作者的独立意识中最重要的一点应该就是趣味,这些趣味多半会涉及到性、叛逆、暴力甚至是乱伦。不妨回溯一下早一点的独立电影,我们会想到大岛渚的《感官王国》,这其中就占据了以上大多元素
我还要提一些可能不完全够得上"独立"的导演,但是我觉得他们是拥有独立意识的,像三池崇史、园子温,我重点说一下了解比较多的三池,他的趣味超乎常人,像《切肤之爱》《杀手阿一》《极道恐怖大剧场牛头》《拜访者q》(我又开始报菜名了)这些电影中都充满了邪恶但又有些幽默的"发癫"趣味
这些"菜名"我也别白报了,说重要的,这些电影我能够注意到的不是所谓的恶俗,而是它们其中"美"的东西,属于独立自我的、亚文化的"美",这才是艺术的营养。无论是《感官王国》最后那幕血腥的"美",还是《梦幻银河》最后那幕安静寂寥的"美",无论是生的"美"还是"死"的美,都好像是一种从日本独立电影的"坏"中剥离出来的艺术。
圆画完了,再绕回圆心继续说矢崎仁司。矢崎仁司的"坏"在《三月的狮子》里体现的最深刻,他挖掘那些不起眼的伦理关系崩塌的过程,正如挖掘那最不被人在意的三月,一场不道德的"坏"梦,可为什么又充满了欲望,又是那么"美"。
当我作为一个钻研影片的人也(差点)变"坏"了时,那这就是这部"坏"电影的成功。
似乎日本独立电影是一个被边缘化的课题,矢崎仁司更是被边缘化的作者。文青"坏"梦以及cult趣味在独立电影中必不可少,但这些也具有一定的不正确性,作为观众/研究者需要将其当作一个载体来看待,探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其实也是属于亚文化的一部分,并不属于主流文化,可能也只有我这类人才会喜欢或是潜心研究。Anyway,说了一堆废话,大家看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