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是女王收视很糟糕的一部戏,我却非常非常喜欢。原因并不是女王和小秘书的百合……而是我真的觉得野岛伸司的剧本有时候是很难一下子下定义的,这算是我看过的最为复杂和具反讽性的反映日本国民性的电视剧之一了吧。女王在其中承担的是腹黑和自黑这一完全两相矛盾的任务——搞不好就精神分裂了,而她居然凭借强大的台词驾驭能力和气场基本做到了,真是奇迹。
关于gold这部剧,我很是相信到最后野岛伸司自己也有点写迷糊了,所以这部剧就像一台即将失控的跑车一样四分五裂地冲向了终点。但也正是这种不完全和失控,让我从中看到很多有趣和自相矛盾的东西,这部剧有很多破绽,但方便观者从破绽中窥看编剧的内心——有的剧则是破绽众多,你只能从中看到编剧的SB。所以这样的一部戏对我而言,反而比编得圆满的一些戏更具吸引力。
游川和彦和野岛深司,这两位当时都算比较有影响的编剧,前者如果写崩,基本上就是烂俗+三观崩,但是野岛,却总是给你崩出来一种人性的复杂部分。就这么说吧,游川崩得我毫无悬念,甚至会觉得气得要命“何不扑杀此贼”——比如把女王写得莫名其妙高开低走的伪装夫妇。而野岛的情节即使烂到底也却总还是有要我想一下:“咦原来人心是这样啊”的地方——包括他近些年的短剧,比如既谈不上出彩也谈不上意义的爸爸活。
像野岛伸司这样写出高校教师,爱没有明天这样的剧的人,这种对现实世界中人性的黑暗、庞杂和华丽、悲壮和浪漫感兴趣的编剧,他这个调性在90年代简直是大神一般的存在,但到了解构,琐碎,小确幸、二次元化、平民化和老龄化的令和时代(比如和宫九比),也算是英雄末路了,但时不时的,他的只言片语和感悟还是能打动我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相信天海会喜欢这个角色,也不相信她演这个剧的时候很愉快,因为凭她直率的个性是很难理解和认同剧中人悠里的——但也正是因为那份天然的明朗和率直,她偏偏就令人信服地表现出了悠里主调明快但基调极为复杂,甚至有几分黑暗的气质。 我甚至认为,这部剧之所以能够成功,妙就妙在这里:女王本人未必能理解悠里这个角色,但是她硬是靠着自己的那股气场,极其奇怪而娴熟地接住和驾驭了野岛丢过来的莫名其妙的人物碎片,坚持跑到了底,效果居然不能说是不好的——这就是选对演员的好处。 当这样的悠里遇到无法跨越的困难垮下来的时候,她的脆弱、哭泣和痛苦激发了观众极为复杂和困惑的情感——我就是其中一个。这就是这部戏为什么那么吸引我的缘故。悠里不是女王一贯演出的BOSS那种单一、温暖、三观正确、色彩明快的角色——那样的角色给女王带来了很多拥趸,那是人们在冷酷现实里寻找的某种典范和理想。 而悠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更真实的人。她是一个外表强硬,内心怀有创伤、集现实和理想主义于一身的,兼具冷酷的理性和温暖的幽默感的女性。这样的女性的能量如此巨大,在她们动用能量去追逐理想的过程中,给他人带来的不可能仅仅是所谓的踏实感和温暖,势必会造成某些痛苦和伤害。 很难给这部电视剧写评论,姑且拉杂记录下想法。 1 女王家族对于金牌的理想其实是纯古典式的,这一理想是来自古希腊,来自明治维新的微弱回响和想象——纯粹的体育精神(也许压根就不存在)在这个被后现代解构了的世界上,实现起来真的是有难度。 2 野岛伸司剧本的特别之处在于写出了正能量所覆盖的种种黑暗面,那些女王明朗强大的调门无法涵盖的复杂声音,是它们构成了这个剧不和谐却又理所当然的基调。 3 早乙女家对金牌的执念不是进步论的问题,不是线性的,而是一个怪圈——宿命。只有打破它,早乙女家的人才能向前走,否则会一辈子困在这个圈里无法前行。 4 对我来说,一个民族的伟大处并不在于如何对待强者,而在于他们如何对待那些尽力而为的失败者,也在于他们在追求进步的过程中到底秉承何等原则。 从此剧来看,日本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现代真正完成西方古典美学意义上的自我救赎——这对它的脱亚入欧的决心而言,简直是种反讽。近现代史中,日本始终为资源的匮乏、列强来袭所困扰,加上眼看中国这一样板在鸦片战争中的崩塌,心有余悸,他们不得不抛弃一切走上脱亚入欧和现代化的道路。日本这个岛国始终站在进化论的狭窄小路上,充满焦虑,被迫准备和任何人拼个你死我活。别管口头上讲的多么冠冕堂皇,为了活下去,他们会刻意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会对过去的错误干脆选择失忆、掩盖或沉默。也就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民族是绝对现实主义的,会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对犯下的错误和使用的卑鄙手段视而不见——而这一切恰好背离了他们认为自己正在追求的西方那一套普世价值观。 而到了现在,日本本身的古典主义美学又所剩无几,近代日本人——如果说明治维新是自宫的话,战后则是被美国彻底洗脑——战后这一代的很多想法与日本历史上的古典主义思维方式已经截然不同了。尽管很多仪式和文化还是保留了下来(也许比中国多多了,但还是失去了不少)。在这一点上,京极夏彦有过相当充分的叙述。其中他那一套京极堂系列,可以说目前为止我看过的最有趣的书,那是站在战后日本的第十年这一时间点上对“古典日本"温情而伤感的道别。而宫崎骏和高畑勋的百变狸猫也正是这个意思。 日本人至今对仪式的一丝不苟,固然说明了某种传承,但硬币的另外一面也可能正说明了某种核心思维方式的消失——没有了活气,剩下的只有惟妙惟肖的标本了。 我记得是新加坡的一个政治家评论的:日本人的问题在于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在哪里应该停下来。这是非常准确的论断,日本是那种愿意为了生存勇往直前的民族,但是走着走着就走过头了。 面对现实,早乙女家的种种选择和做法反复指出和映衬出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女王感人的演讲和各种洗脑中其实有一部分可能只是语言,仅仅是某种语境下的语言,他们做起来完全或者与现实相比是另外一码事——比如对哥哥私生子的态度,比如对孩子的所谓激励和坦诚等等,而女王依靠自己演绎台词巨大的感染力非常巧妙地承担了这一反讽的任务。 5 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不同:中国人永远说能有多大的事啊,天下这么大到哪里都能活,日本人则不停地告诫自己,拼尽全力(就好像真的有那么你死我活一样)也要成为活下来的那个优等民族啊——懒散大国与焦虑岛国的区别立现。 6 女王少年时自认是属于母亲那一支的,母亲的西方化背景和言行包括艺术气质代表了西方文化中好的一面——宽容、尊重他人,容许价值观多元化的存在。但命运推动女王前行后,她比早乙女家的还早乙女——这简直就是日本国民的宿命。最后编剧为了圆一下,还借女王之口说出了:西方与日本的文化在早乙女家融合的很好这话——这才真是睁眼说瞎话。西方的宽容和价值观多元化在日本近代的现实主义气氛中统统会被视为“放纵”和“姑息”还有“不负责任”——在对女王和哥哥的教育中,母亲就是这样被迫淡出和败北的。 日本就从来没学到过西方文化的真正精髓所在,他们是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的天生的实用主义者,只会选取对自己有用的部分移植——民族性是不会改变的。西方的罪感文化和东方的耻感文化之间的差异是决定性的,所以母亲最后的命运还是离开。 7 寺岛进大叔演的吊儿郎当的明石,最后心甘情愿用不思进取来为女王铺垫一个休憩之所,真是这出戏里的一缕阳光,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估计女王的弦早崩断了。婚姻之道在于互补和相互理解,理解的意思就是彼此懂得尊重对方所拥有的自己没有的品质,而不是想把对方变成自己。所以女王当然不会跟莲见教练(反町隆史)在一起,因为莲见撑死也不过是更弱一些的女王,女王跟自己结婚作甚……疯了吗? 同理,小秘书也是她的福音。 成长为悠里这样的女性,要付出的远比外人所看到的多很多。悠里对自己肯定比她对外人狠多了,她一点没给自己留余地——所以不可避免的,悠里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会因此受到伤害。 而没有丈夫和身边这些傻头傻脑又二又温暖的人,包括反町隆史的莲见,女王这种对自己比对别人狠的人早崩溃了。 8 莲见教练爱着悠里,但最后他却愿意为悠里和明石的复合尽心尽力,既因为他对明石产生了认同感,也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个外人,明石则确实是悠里的丈夫——他们夫妇从头到尾都在用外人所不理解的方式互相爱着和包容着,不容外人置喙。 这点在他们合作把在监狱演说而失控的悠里带回家后体现得特别明显。那一段戏两人在秘密酒吧喝酒的台词真是写得绝妙。 这两个男人,莲见虽然爱着悠里,却始终不了解她,也不理解何谓男女何谓家庭(他其实扮演的是悠里的另一个哥哥的角色),明石虽然伤害过悠里,却懂得她并且是她的丈夫和家人,这点“哥哥与丈夫”,“外人与家人”在身份上和站位上亲疏远近的微妙区别,在那场短短的对话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才是编剧的功力。 莲见也就是在那场谈话后才觉悟了。 9 悠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一条路走到黑的呢,我觉得就是她在游泳池边对洸说,自己不知道哥哥是自杀的,知道后大受打击的时候。 悠里此时的态度决定了早乙女家是否要继续在这条夺金之路上痛苦拼搏。这件事情,隐瞒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她只告诉孩子们,自己之前不知道,那么孩子们就会等待她重新定夺努力的方向,会松懈。所以悠里极其少见地对儿子示弱,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说自己“很受打击”,让孩子心中保护母亲和与母亲一起共度难关的勇气被激发出来。 但悠里这样做,就等于在内心已经把自己和家人的一切借口,一切退路都斩断了。这段女王和桃李都演得极好,音乐带有黑暗色彩,女王先是侧面示人(那样英挺的鼻子),然后站定看着儿子的眼睛,最后将湿淋淋的儿子拥入怀里,节奏真是拿捏准确得让人想尖叫。我总觉得看到这一幕的人,会一边想:好美,同时也会在心里想:真可怕啊——这样导演和编剧的目的就达到了。 10 那个倒霉的哥哥的儿子如果有续集可能还是要出现的,这才是早乙女家真正过不去的一道坎,无论是道德上还是血统上……这不是悠里一句我有罪恶感能解决的。何况他和悠里的女儿居然还睡过了。这个关节如果处理不好,这个家庭所依赖的正义基础就崩解了,悠里和莲见的底气也就崩塌了,他们将根本无法直视孩子们的眼睛。 写到这里我估计野岛也写晕了,只好草草将其处理掉——真是莫名其妙的情节啊。 11 关于晶的纹身——可能多数人都不明白纹身在日本意味着什么。日本的纹身,之前是在一些比较偏门的劳动者身上出现的,比如消防员什么的。但从1811年开始即被政府以抵触儒教,“伤害父母赐予之躯为不孝”宣布为非法。到明治41年,也就是1908年,政府还修改法律更重地处罚纹身师与要求纹身的人——很多纹身师被追捕得不得不一年换一个住处,这一法令直到1948年才被废除。 因此,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主流思维里,主动大面积纹身的人多少都是带有点反社会倾向的。至少,我知道有纹身的人是不许进如公共浴池泡汤的。虽然不清楚奥运的规则,但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下,晶这样一个乖女儿跑去纹身等于自暴自弃和用母亲给予的躯体向母亲示威,所以悠里才会如此痛心,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女王很早期有部电影(或者SP)叫桥之雨,因为爱上绪形拳老爷爷演的黑社会(对,20多的女王配60岁的绪形拳!!还有吻戏!!),去求人纹身,还真是在背上纹了好大面积的一只锦鲤,还有出浴的露背镜头——那也是个神剧,女王神奇的御用字幕组居然放到B站上去了。 不知道野岛伸司在这里有没有点逗女王的意思,否则晶干什么不好,非要纹身! 12 小秘书第一次回来想复职时被女王无情拒掉一节,这才是商业社会残酷而惊心动魄的真相——在现实里她是绝对不会被原谅的,女王拒绝她的的每句话都冷酷而一针见血。这一节则衬得后面的复职狗血之极,没办法,编剧也要吃饭的。 13 最后的大结局各得其所:莲见得到了家庭(甚至还在血缘上得到了认可——被输了早乙女家的血,这段简直雷死我了),父亲接受了失败,让出权力,对女王表示了认可;母亲发现自己对早乙女家不是没有影响,女王赢得全面理解,明石回到家中,儿女归位,小秘书复职。 而在这一片形势大好中,唯有清洁女工代表被淘汰的种族——女王铿锵的话语也拯救不了的种族,那些势必要垫底的人们,刺出了报复性的一击,这是那个被黑暗吞噬的领域唯一的反抗之声,也戳破了女王所鼓吹和代表的神话。 这一段当属神来之笔,当时惊得我几乎跳起来,心想,野岛伸司如果真的能把这一刀不顾一切刺到底就真是神作了。 14 结果,清洁工和儿子最终也莫名其妙地向女王低了头——才是这个结尾的真正可悲之处,于是乎整个剧不得不在狗血中收场了。 我想野岛伸司也没法再弄下去了,再弄真的要深井冰了。 野岛伸司写剧本的一贯问题就是摊子铺得太大,想写的太多,经常有搞着搞着LOW掉或者四分五裂之嫌疑——他能保持一贯之节奏与逻辑的剧基本最后都是神剧级别的,但数量有限。 最后要说一点:女王大人真是把各种OL衣服穿得美不胜收啊(比BOSS的服装更具贵妇范儿,后者是工作女性),那小腰一握——我很少看到女性把中裤和西装搭配得那么潇洒大方的。不过在花絮里看到女王在雨里和在屋里拍半身戏的时候穿着红色拖鞋,笑喷。
另外,一向不暧昧的天海和儿子们还有哥哥居然都演出了某种暧昧之情——这简直是野岛伸司这家伙最擅长的状态。他是各种禁忌的孽缘,无论是恋兄、恋母还是师生恋,都拍得很美,很真实。在这点上,野岛比韩国编剧牛逼多了。 我总觉得女王的两个儿子里,大儿子洸在父亲缺位之后,相当于担当了女王半个恋人——也就是贴心人的角色,他是最理解女王的,他们之间有种极其亲密和心照不宣的疏离和暧昧——就是那种“我不需要特别对你好,你也知道你对我很特殊”的感觉。女王在游泳池边抱住洸的时候,这种暧昧发挥到了顶点。在这里我要夸一下桃李,后来宽松世代又如何真的看到了他相当不错的演技,在这里确实也初见端倪。 相比洸,廉更像个孩子,热恋单纯地依恋女王,他性格更像父亲,表面大大咧咧内心腼腆。我想他更希望能超越洸和获得母亲更多的特别对待,所以兄弟之间还有微妙的竞争之情。 最后廉比赛弃权后,洸赢得胜利时,女王对洸只是祝贺,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直接去热烈而真挚地拥抱了廉,这也算是对廉拼上性命发自内心的感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