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人会说,或许正是这样私人的遭际使得你总是偏好这样父子家族题材的电影,就像你甚至把《教父》也理解为这样的电影一样。好吧,既然提到了《教父》,那么我就用其中的一句名言来回答:It's not personal. 的确,那是我的父亲,那是我所亲历的事情,但并不等于说那就是“私人的遭际”。道理很简单,当我称呼他时,并不是直呼其名,而是称他为“父亲”。而“父亲”,可不是“私人的”。 而事情的当下发生和事后的追述,其区别也正在于此。在当时,母亲几乎不同别人打电话或者任何形式的交谈,因为那样的交流总不免要提到父亲的状况,若是那样,母亲就不得不重复那些琐碎的情况:今天又吐了多少次、发烧到了多少度、吃了什么药、采取了什么措施或者花费了多少钱等等。这样的表述是困难的,就像将割开的伤口重新用刀划一遍,别人出于关心但却无计可施,母亲倒因此情况变得更坏。可见,当下的全部,就是如此。但多时之后,当我回头看那段往事,我首先想到的不是父亲的呕吐物,即便想到输液管,那透明水滴的下落,也是审美的。我更深刻地记得我在床榻前握着他尚温热的手,一言不发地体会着他的呼吸和脉动,一坐良久,直到忽然意识到病房窗外的天空,已渐渐泛白——又是一夜过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在那样的时刻,薄薄的晨曦确然给我一种抚慰,因为新的一天来临了,而父亲仍在我的身边,于是过去一天里的所有劳累都仿佛物有所值……直到某一天,那床榻上徒剩雪白的床单。 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诗情记忆”并不简单地就是所谓的“选择性记忆”,它根本不是一个心理学名词。“诗情记忆”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真实的历史,是我们如此这般存在的意义。父亲,在全部人类经验之中,也只有在这种“属人的”经验中,绝不会是呕吐物,而是隔在我们同虚无之间的那座墙,只要他存在,我们就可以安心。
在《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中译名《大河恋》)中,就有这样一位父亲。作为牧师,他宣称“宗教与钓鱼是一回事”,布道是在教堂传播上帝的人间福音,而钓鱼,则是在大河之上聆听上帝的自然律法。他说:钓鱼作为一种技巧是可以学习的,但钓鱼作为一种艺术是无法学习的,那需要另一种方式。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绝不是一个古板迂腐的教士,这在片中有绝好的证明:他教长子诺曼英文写作,以简约为美,诺曼写好交上来,他会说“再减一半分量”……直到最终令他满意。看起来和其他严厉而刻板的父亲并无不同。可是,当他觉得满意之后,却说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现在你可以把它扔掉了。” 显然,这位父亲并没有把他的法则当作是最高的甚至唯一的范本(是范本,因为作为神父他不足以认为自己能替代上帝的权威,但他却完全可以如很多教士一样声称自己的领会是最好的范本,毫无疑问,那所谓“最好的范本”有一个别样的称呼,叫做“教条 ”)。他也是这样教两个孩子钓鱼的:他拿出一个摇晃的钟摆,让两个孩子按照音乐中四拍的节奏去甩动长长的鱼线。(没有看过这部影片或者没有钓鱼经验的人或许不知道其意义何在,我曾有幸跟随后来的“父亲”,我的丈人,学习过钓鱼,他虽然没有影片中的父亲那样诗意,但也确实曾教会我如何将鱼线抛得更远。在我看来,站在乡间河边的我同影片中站在大河边的诺曼,并没有多少的分别,而且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又有了一位“父亲”。)影片中的父亲就以这样一种既刻板却也优美的方式,一种寓自由于规则的方式,教会两个孩子钓鱼。
我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位神父口中的水流便是上帝之音。《大河恋》中老迈的牧师父亲最后一次主持弥撒,头顶上方木梁上赫然镌刻的是“神既是爱”(God is Love)。电影的结尾,年老的诺曼独自在宽阔的河水中飞钓,Robert Redford本人的独白缓缓响起:
“如同西蒙大拿的许多钓者一样,当夏天如同极昼一样长时,我常等到傍晚降临才开始飞钓。之后在山谷半明的天光中,我的灵魂与记忆、‘大黑脚’河水的声响、四拍的节奏以及期待有鱼上钩的热望,那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为一种存在。最终,一切汇聚一体,河水冲刷而过。这河曾被世上最宏大的洪水侵袭,它曾从时间底部的岩上流过。有些岩石上积存着永恒的雨滴,而岩石之下细语微存,有些言语便是它们的。我迷恋这水。”(Like many fly fishermen in western Montana where the summer days are almost Arctic in length, I often do not start fishing until the cool of the evening. Then in the Arctic half-light of the canyon, all existence fades to a being with my soul and memories and the sounds of the Big Blackfoot River and a four-count rhythm and the hope that a fish will rise. Eventually, all things merge into one, and a river runs through it. The river was cut by the world's great flood and runs over rocks from the basement of time. On some of those rocks are timeless raindrops. Under the rocks are the words, and some of the words are theirs. I am haunted by waters.)
一直以为,在急流中钓到鳟鱼,是每个钓鱼者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之一,虽然我只做过在湖面上的舟钓,但也足够让我去幻想在河岸边,水流击打着自己,钓丝掠过水面,然后一瞬间,鳟鱼上钩的情景。想是想了很多遍了,但一直不知道应该把地点放在哪里,终于,劳勃.瑞福(Robert Redford) 的电影<大河恋>(A River Runs Through It 又译作<大河奔流>),让我找到了寄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