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 爱 x 死 x 机器人(台) / 爱 · 死 · 机械人(港) / 爱、死亡 + 机器人 / 爱、死亡 & 机器人 / 爱情,死亡与机器人
导演: 帕特里克·奥斯本 大卫·芬奇 埃米莉·迪恩 罗伯特·比斯 安迪·里昂 吕寅荣 蒂姆·米勒 卡洛斯·史蒂文斯 杰罗姆·陈 阿尔贝托·米尔戈
编剧: 约翰·斯卡尔齐 安德鲁·凯文·沃克 尼尔·艾舍尔 菲利普·盖拉特 迈克尔·斯万维克 罗伯特·比斯 安迪·里昂 杰夫·福勒 贾斯汀·科茨 蒂姆·米勒 布鲁斯·斯特林 乔·阿伯克龙比 艾伦·巴克斯特 阿尔贝托·米尔戈
主演: 乔什·布雷纳 加里·安东尼·威廉斯 凯蒂·洛斯 克里斯·帕内尔 特洛伊·贝克 凯文·杰克逊 弗雷德·塔特西奥 安东尼·马克·巴罗 查特尔·巴里 派瑞·申 泰姆·温特斯 詹姆斯·普雷斯顿·罗杰斯 杰森·弗莱明 艾洛蒂·袁 马克斯·福勒 麦肯兹·戴维斯 霍莉·杰德 大卫·沙特罗 乔尔·麦克哈尔 赛斯·格林 加布里埃尔·鲁纳 史蒂夫·布卢姆 安德鲁·基希诺 罗莎里奥·道森 杰森·乔治 克雷格·费格森 丹·史蒂文斯 乔·曼根尼罗 克里斯蒂·瑟拉图斯 杰·科特尼 诺希尔·达拉尔 斯坦顿·李 杰夫·辛 黛布拉·威尔逊 吉文·斯维尔·布兰布尔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上映日期: 2022-05-20(美国)
集数: 9 单集片长: 20分钟 IMDb: tt20192958 豆瓣评分:8.5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等了几个月网飞的爱死机3总算上线了,这次也延续了之前的传统,网飞一下放出了整整一季,开局拉满期待的吉巴罗反倒有些让人云里雾里,所以今天,我就来结合历史,聊一聊吉巴罗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首先,什么是吉巴罗?吉巴罗是指在波多黎各以传统方式耕作土地的农夫,今天从事劳动的波多黎各人依旧自豪地称呼自己为吉巴罗斯人,在波多黎各的萨利纳斯还为此树立了纪念碑,来纪念那些勤劳、勇敢、踏实的吉巴罗。
作为美洲大陆上的土著,原本吉巴罗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他们有自己的灿烂文化,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美好财富。然而哥伦布在第二次航行时发现了这处宝地,紧随其后的便是西班牙殖民者,他们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修筑堡垒,击退同样虎视眈眈的法国荷兰和英国殖民者。那么原住民呢?他们走向了和北美印第安人类似的命运。屠杀,奴役,强制劳动,传染病的流行,拉美人民饱受摧残人口锐减,由此带来的劳动力短缺一直到黑奴贩卖至此后才被解决。
这就是吉巴罗的背景。
在这集中当地的财富资源文化被具象化成了一个人,黄金化作的女妖,也就是此处的“吉巴罗”,她一出场就让所有人陷入疯狂。
为什么而疯狂?很明显,金钱。殖民者内心的贪欲被女妖歌声放大,陷入疯狂后开始自相残杀,只为了能够独占这片土地上的财富,最后当然是全军覆没。男主因为耳聋逃过一劫,吉巴罗不懂,她以为男主没有贪欲,于是对他产生了好奇,一番接触后产生了奇怪的情愫。此处我觉得仅仅把这种感情视为爱情是比较狭隘的,这是一种纯朴原住民对外来者的好感,因为善良质朴,所以更乐意相信别人,也更乐于接纳,就像当年北美印第安人一样,有些部族拿出美食佳肴招待远道而来的殖民者。当然,客人对他们就不那么友好了。
男主就是这样的一位客人。他发现吉巴罗身上的财富后不惜费尽心力也要来到她身边,可怜吉巴罗还以为他是真的对自己动心,主动热切地献上一切,最后被杀死,尸体顺着溪流漂下,血液形成红色洪流,这仅仅是女妖的血吗?不,是所有吉巴罗原住民的血液,而这,就是原住民与殖民者仇恨冲突的一个缩影。
故事的最后,女妖在心脏形状的湖中复活,向殖民者完成了自己的复仇。拉丁美洲土地上的吉巴罗在经历了百年掠夺摧残后也依旧生活着,可是所有的光芒所有的美丽都已经离她远去,她只剩下一身污泥,千疮百孔,依旧沉入孕育了她的土地。
这就是吉巴罗的故事,被遗忘的拉美殖民史。
第六集在我看来,不论是主角最后与虫群的交流,还是首尾两个种族对主角所说的「我肯定会怀念和你的这一番交谈」
其内涵与意义可能比想象的更有意思。
先说短片与原著的差别。巧合的是我在今早,刚看过虫群的原著短篇小说swarm,这是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在1982年的作品。短篇限于片长做了些删减,可能会有些部分难以理解。我先做些设定上的补充,详细的可以看下我的帖子
这是原著位置传送门
故事背景是当时的人类虽然接触到了外星文明但尚未掌握远距离星际航行能力,社会分为两派,一派是变形派,生物工程技术非常发达,片中的男主体型修长匀称,同时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的改造,都是源于变形派的科技优势。另一派是机械派,精通机械科技。两派人类处于一种竞争状态。
当时人类发现了投资者就是短片开头的那种生物,他们是在银河系中非常发达的种族,人类与它们相比,就像初生的婴儿,他们追求贸易,喜好华丽的服饰,所以片头的男主会面时穿着华丽,而投资者头上也有金色的装饰。他们告诉人类,银河系还有十几种没有被人类发现的物种。变形派为了获得与机械派竞争的优势,花费了很多的能源与代价让投资者给予帮助,往十几个物种方向派出了科考队。女主是第一批到达虫群的研究人员,在获得信息素的研究成果之后。变形派派出了男主,他是一名科学家,同时也是一名特工,前往虫群所在地寻求将虫群改造为生物工厂的办法,为变形派所用,从而缩短与机械派机器工厂的优势差距。
而虫群被认为是没有智慧的生物集群,生活在猎户星座参宿四星系中,没有行星,取而代之的是数以百万计的破碎小行星,而虫群生活在小行星内部,除了发射用来与其他小行星虫群所繁衍的的繁殖群,他们与外界没有任何物质的交换。内部是完美的自循环体系。他们在内部不断地测试各种信息素的功能,后来用信息素绑架了很多劳役者,为他们开辟了一片私人领地,又把片头的那个气闸虫绑架了一只过来给他们看门。与此同时,还创造了一个培养工厂培养卵。有一天早上女主说有一个卵,好像产生了新物种,自己要过去查看。结果最后被绑架走了。母虫在发现有人在利用信息素乱搞之后,为了应对入侵者,生产了一个智慧个体,它只能活一千年,作用是应对像人类这种想要利用虫群的物种,通过将男主和女主当做亚当和夏娃来产生更优异的人类物种来对抗将来到达这个星系的人类。
虫群的理论是,智慧是对于生物必要的,但过多的智慧反而会让生物自身走向灭亡,人类对于智慧的追求,最终会导致这个物种消失在星系之中。而虫群这种生存策略,让他们活过了数千万年,击溃了很多像人类这样追求智慧的物种。
“智能是一把双刃剑,上尉-博士。一定程度的智能,能提升种族的生存能力。过剩的智能,则会妨碍种族的存续。生存和智能无法完美融合。两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紧密相连的。”
整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我认为也是最核心的是,虫族并非是缺乏智慧的自循环生物体系。恰恰相反,在发展出智慧后,虫群舍弃了智慧,只有在外部世界对虫群进行窥探干扰时,才会生产出一个记载了千万年记忆的智慧体为虫群提供智慧,而智慧体也经过严格限制,只能存活千年并且无法过多干预巢穴。
在原著故事的最后,主角与智慧体展开的对话可以知道,主角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像他的同事一样,被智慧体吸收同化,沦为无意识的生育机器。二是被“仁慈”的允许保留意识与智慧,甚至可以教授巢穴内将来的人类后代。虽然不管怎么选,虫群都会用主角培育出更优秀的人类来对付几百年内可能到来的人类。但是主角依旧对人类抱有自信与骄傲,
“这一千年不会改变我们。你将会死去,我们的后代将会接管这个巢穴。无论你的智能多么高超,几代之后,我们就能主宰这个巢穴。黑暗不会有任何影响。” “当然不会。在这里你不需要眼睛,你并不需要任何东西。” “你会让我活下去吗?允许我教会他们任何我想教的知识吗?” “当然会,上尉-博士。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一个忙。一千年后,你的后代,将是唯一残存的地球人。我们会慷慨地与你们分享我们的永生;我们会尽心尽责,保障你们的生存。” “你错了,群。你并不理解什么是智能,你其实什么都不懂。也许其他种族会变成寄生生物,但我们人类不一样。” ...... “如果我不能击败你,他们会的。”(这里是说将来到达的人类)
男主接受虫群关于智慧的挑战,是指他在巢穴内的抗争,相信巢穴内的人类与其他种族不一样,千年内都不会被改变,变成低智寄生生物,虫群的智慧体寿命是有限的千年后就会死去,但巢穴内的人类将永远是人类,不会被降智同化反而将会用智慧主宰这个巢穴。就算男主这个希望失败了,巢穴内的人类变成了忠于虫群的奴隶物种寄生虫,对抗到来的人类,但人类也不会被虫群培养的人类打败。
在片头与结尾,两个种族都说过「我肯定会怀念和你的这一番交谈」
与投资者眼里,人类只不过是个连星际航行能力都没有掌握的婴儿种族,在虫群眼中,人类也不过是千万年历史中一个普通的注定消亡的物种。但主角作为新生的种族在古老种族面前依然对自己的族群充满自信与自傲,让他们觉得很有意思,看一个稚嫩的种族在自己眼前那样充满野心与自信,就像老者面对年轻气盛的青年一般,既稚嫩又对自己未来饱含希望,它们感到这番谈话会让他们很怀念。
这篇故事的作者是布鲁斯·斯特林,他与威廉吉普森一起创作了《差分机》,开创了蒸汽朋克,赛博朋克等科幻流派。
斯特林还创造了其他一些著名词语:“灾衰”(wexelblat),用来表述自然灾害导致的人类技术文明的二度衰落;“废管”(buckyjunk),用以描述未来纳米科技风行,造成的难以回收的消费类碳纳米管垃圾。想到他开创的赛博朋克流派的核心思想,与科幻的黄金时代所拥有的朝气不同,是一种对未来科技抱有悲观的态度,认为科技的发展,人类对智慧的无尽追求并不会带来更好的生活,造就“高科技,低生活”的未来样貌。
这篇文章或许就是借虫群之口,揭示了人类对智慧与科技的过度追求是否真的代表了希望与美好,但又从主角的自信与其他种族的评价中,隐含着对追求智慧所带来的些许希冀与期望。
爱死机第三季第三集改编自1999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机器的脉搏》,作者是迈克尔·斯万维克 (Michael Swanwick),这篇小说收录于科幻小说集《》 中,译者华龙。读了原文,你将更加了解第三集那些诗句到底是在讲什么。以下为中文译文。
“静夜静心聆听
天堂仙乐入耳
那是机器的脉搏”
嘀嘀。
无线电响了。
“见鬼。”
玛莎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用尽全力往前迈着步子。她一侧的肩膀上是木星,而另一侧的肩头是代达罗斯火山(作者自拟的木卫一上的一座火山名,并非月球上的“代达罗斯环形山”。)的喷发物。这有什么呀。不就是迈步,往前拖;再迈步,再往前拽。小菜一碟。
“噢。”
她下巴一顶,关掉了无线电。
嘀嘀。
“天呐。噢。吉威。尔。森。”
“闭嘴,闭嘴,闭嘴!”玛莎狠狠一拉绳子,驮着波顿尸体的滑橇被她拽得一跳,在硫黃地表上弹了起来。“你死了,波顿,我亲自检查过的,你脸上那个大洞都能塞进去个拳头,我真不想撞车的。我在这儿陷入困境了,我都要撑不住了,好吗?所以乖一点儿,闭上该死的嘴。”
“不是。波。顿。”
“随你的便。”
她又用下巴关掉了无线电。
木星低悬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巨大而明亮,还很美丽,而且,在木卫一“艾奥”上待了两星期之后,也早习以为常了。在她左边,代达罗斯火山正在喷发硫黃和二氧化硫,形成了一个两百公里高的扇形。视线之外的太阳在喷射流上映出凄冷的光芒,她的护目镜将那光芒减弱成了一片稀薄而可爱的蓝色。宇宙中最壮美的景色,而她无心欣赏。
嘀嘀。
不等那声音再次开口,玛莎就说:“我可不会发疯,你只不过是我潜意识里的声音,我没闲工夫去研究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心理问题引发了这一切,我也不打算听任何你要说的话。”
一片寂静。
卫星登陆车至少翻了五个跟头才歪歪斜斜冲出去撞上那块悉尼歌剧院大小的砾石。玛莎·吉威尔森,生性谨小慎微,此时深陷在座椅里被安全带牢牢缚着,一直到整个宇宙都不再颤抖了,她才攒足力气解开了带子。朱丽叶·波顿,身材修长,身手矫健,对自己的幸运和敏捷都信心十足,她对系不系安全带满不在乎,此时早被甩到了一根支撑柱上。
火山口带来的二氧化硫雪暴让人视线大受影响。玛莎拼尽全力才从那团肆虐的白色风暴下面爬了出来,之后,她才终于看清楚自己从事故残骸中拖出来的那具穿着防护服的尸体。
她立刻将脸转向一旁。
不知是什么把手或是什么东西的凸缘狠狠地在波顿的头盔上砸了一个洞,她的脑袋也难以幸免。
剧烈喷发的火山口碎屑——“侧向喷发物”,行星地质学家是这么称呼这些东西的——被那块巨大的砾石反弹出来,堆积成了一道由二氧化硫筑起的雪坝。玛莎想都没想,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捧起一大把塞进了那个头盔里。说实在的,这么做毫无意义:在真空里,尸体不会腐烂。可另一方面呢,这么做能让那张脸藏起来。
然后玛莎严肃地想了想眼前的形势。
虽然雪暴肆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湍流。因为没有大气,也就谈不上什么湍流了。岩石上突然被撞开的那个裂口笔直地喷射出二氧化硫,然后严格遵循着弹道学定律落在了几英里外的地面上。他们从那块砾石上撞下来的大部分碎屑就直接附着在砾石上面,其余的碎块被震落在了砾石脚下的地面上。于是——她一开始就是这么钻出来的——这让她能够在近乎水平的喷射物下面爬过,返回卫星登陆车的残骸。如果她慢慢过去,头盔上的灯光和她的触觉感知应该足以让她谨慎小心地进行一下物资抢救。
玛莎伏下身子手膝着地。就在她行动起来的时候,就跟爆发的时候一样突然——那肆虐的雪暴突然又停了。
她站起身来,莫名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雪暴喷发停止的时候,她可不能耽搁。最好抓紧,她告诫自己。那可能是间歇性的。
在一塌糊涂的残骸里拾拾捡捡,玛莎很快就发现了个大麻烦,几乎让她吓丢了魂,她发现她们用来补充气瓶的主箱体裂了个大口子。这太可怕了。只剩下她自己的气瓶了,已经用了三分之一,另有两个备用气瓶,再加上波顿的,可那个也消耗了三分之一了。想到要把波顿的防护服扒下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但不得不如此。抱歉,朱丽叶。咱们看看,这样就能给她争取到差不多四十个小时的氧气。
然后,她从卫星登陆车的外壳上取下一块弧形的材料,又拿了一卷尼龙绳,还有两个碎块,可以当作榔头和冲子,然后用这些东西给波顿的尸体打造了一架滑橇。
要是把尸体丢下那才真该死呢。
嘀嘀。
“这样。更好了。”
“随你扯吧。”
在她面前是坚硬、冰冷的硫黃平原。光滑如镜。像冻住的太妃糖一样脆。冷如地狱。她调出一张地图投影在头盔上,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路线:只有区区四十五英里(1英里约合1.6093千米)复杂多变的地形而已,然后她就能抵达着陆器了,然后她就能轻松到家了。她想,不费吹灰之力。艾奥星深受木星潮汐力影响,自转与公转同步,所以众星之父始终都在天空中一个固定的位置。这就是绝好的导航灯塔。只要让木星始终保持在你右肩上,代达罗斯火山始终在左边就行了。你将会安然无恙脱身。
“硫黃有。静电。”
“别绷着了。你费了半天劲儿到底要说什么?”
“而我现在。以沉静的目光。看到那。脉搏。机器的。”稍一停顿。“华兹华斯。”(这里是断断续续念诵了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完美的女人》中的一句诗,诗句原文直译就是:现在我沉静的目光看到的,正是那机器的脉搏。)
除了讲起话磕磕巴巴的,这跟波顿太像了,她受过古典艺术教育,喜欢古典的诗人,比如斯宾塞(埃德蒙·斯宾塞(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长篇史诗《仙占》是其代表作)、金斯伯格(艾伦·金斯伯格(1926—1997),美国诗人,被奉为“垮掉的一代”之父,其代表作有《嚎叫及其它诗》)和普拉斯(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美国女诗人,自白派诗人代表),玛莎一时间有些吃惊。波顿爱诗都爱得让人烦了,但她的热情无比真挚,此时此刻玛莎不由得心怀歉疚,以前每一次看到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来转去转出一段诗文或是脱口而出一段评论的时候,她都挺不耐烦的。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伤心。现在嘛,她必须集中精神完成手头的任务。
平原的色彩是朦胧的褐色。她用下巴迅速点了几下,增强了色彩的强度。她的视野里充满了各种黄色、橙色、红色……明艳的蜡笔色彩。玛莎觉得自己最喜欢这种样子。
尽管这是儿童彩色画笔式的鲜艳,可这也是宇宙中最寂寥的景色。她在此孤身一人,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世界上渺小而脆弱。波顿死了。整个艾奥星上再无他人。除了自己,别无依靠。如果她搞砸了,只能自认倒霉。身处绝境,她胸中生出一股豪情,犹如远山般冷酷、苍凉。她居然感觉这么开心,真是耻辱。
过了一会儿,她说:“能来首什么歌吗?”
噢,小熊越过了山峰。小熊越过了山峰。小熊越过了山峰。去看他能看到的一切。(出自英文儿歌《小熊翻过山》)
“醒。过来。醒。过来。醒。”
“哈?什么?”
“硫黃晶体是斜方晶体。”
她走在一片盛开着硫黃鲜花的原野里。视线所及之处遍野都是,结晶体足有她的手掌大小,犹如佛兰德地区的罂粟田野,或是奥兹国魔法师的原野。在她身后是一条由破碎的鲜花铺成的小路,有些是被她的双脚或是滑橇的重量压碎的,还有些纯粹就是由于她的宇航服散发出的热量爆开了。这条路一点都不笔直。她靠着身体的自动导航一路行走,被这些晶体磕磕绊绊,难免转来绕去的。
玛莎记得当她和波顿第一次看到这片结晶的原野时有多么兴奋。她们在卫星登陆车里又蹦又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波顿搂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转起了欢快的华尔兹。她们觉得,这可是能让她们名垂史册的重大时刻。甚至当她们用无线电通报给轨道上的霍斯时,都带着飘飘然的优越感,这里并没有发现新生命形式的可能,只不过有一些硫化物的生成物,在矿物学资料里差不多都能找到……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减损她们的欢悦之情。这终归是她们的第一个重大发现。她们对于未来畅想了许多许多。
现在嘛,她所能想到的就是那样的结晶体原野中随处都可能有硫黃间歇泉、侧向喷发物、火山热力点。
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正在进行着,一直延伸到这片原野的尽头。她把头盔的放大倍数调到了头,观察着那条小路正自行缓缓消失。就在她踩踏过的地方,新的花朵正在绽放,缓慢却完美无缺,不断繁茂起来。她无法想象这样的过程是如何进行的。电解沉积?硫分子从土壤中以某种拟毛细现象的方式被抽取出来?是不是这些鲜花以某种方式从艾奥星那极为稀薄的大气层中吸收了硫离子?
昨天,这些问题还会让她激动不已。现在,她没有半点心思去思考这些东西。不止于此,她的装备都丢在了卫星登陆车上。除了宇航服上有限的电子设备,她根本就没有仪器能够做检测。她所有的只有自己、滑橇、备用的气瓶,还有那具尸体。
“该死,该死,该死。”她低声咕哝着。一方面,这地方危机四伏;另一方面,她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而且这一路跋涉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筋疲力尽,非常非常疲劳。
“噢,睡眠!它是多么安然。世间无人不爱。柯勒律治。”(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
上帝作证,这确实充满诱惑。但那些数字说得很清楚:不能睡。玛莎熟练地用下巴点了几下,超驰了宇航服的安全系统,进入了医疗组件。在她的指令下,顺着宇航服的药物-维生素导管给她来了一剂脱氧麻黄碱。(脱氧麻黄碱,即ice毒的主要成分。由于可消除疲劳,使人精力旺盛,曾在二战中的日本被广泛用于疲惫的士兵提神。大量服用会产生幻觉)
她的脑壳里顿时爆发出一团清明,心脏猛地开始强有力地搏动起来。帅呆了!起作用了。她现在精力充沛,深呼吸,迈大步,咱们走吧。
恶人没资格歇着。她还有事情要做。她当即将那些鲜花抛在了脑后。再见,奥兹王国(《绿野仙踪》中的神奇国度)。
眼前的景色来了又去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滑过。她正穿行在一片黯影朦胧的雕塑般的花园里。火山柱(这是她们的第二大发现,这些东西在地球上没有对应的类似物)散布在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上,就像是许多孤立的利普希茨(利普希茨(1832—1903),德国数学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函数的某种连续、光滑条件)连续体雕塑。它们全都圆滚滚的,堆状,很像迅速冷却的岩浆。玛莎想起来波顿已经死了,静静地哭了一会儿。
她抽泣着,穿过神秘而怪异的石堆群。麻黄碱让那些石头在她的视线里扭来动去,就好像它们都在跳舞。它们在她眼里就像一群女人,那悲惨的样貌就像是从《酒神的伴侣》,不,等等,是从《特洛伊的女人》(《酒神的伴侣》《特洛伊的女人》都是古希腊戏剧)里钻出来的形象:凄凉,饱含愤怒,跟罗得的妻子(罗得是《圣经》里的人物,逃离灾难的时候,他妻子回头望去,变成了盐柱)一样孤独。
这里的地面上薄薄地撒着一层二氧化硫的雪花。她的靴子一踩在上面雪花就升华了,化作缕缕白雾四散飘飞,随着每一步抬起,那雾气也消失不见,然后,又在下一步落下之后重新凝聚回去。这只会让眼前的一切愈加令人毛骨悚然。
嘀嘀。
“艾奥星拥有一颗主要由铁和硫化铁构成的金属核,然后被一层厚厚的不完全熔融的岩石和地壳覆盖着。”
“你还在呢?”
“我正在努力。进行沟通。”
“闭嘴。”
她攀上岩脊。前方的平原挺光滑,如波浪般起伏。这地貌让她想起了月球,就是在澄海和高加索山脚之间的中转站那里,她就是在那里进行了自己的登陆训练。只不过那里没有剧烈喷发的火山口而已。没有艾奥星上这样剧烈喷发的火山。太阳系中体型最小的火山活跃体。每千年左右,火山运动所形成的沉积物,便形成一层一米厚的全新的地表。整个见鬼的卫星持续不断地翻新装裱着它的表皮。
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她查了查各个仪表,咕哝着说:“咱们路上得加把劲儿了。”
没有回应。
黎明即将来临——几时?咱们得算算。艾奥星的“年”,也就是它围绕木星旋转的时间,正好是四十二小时十五分钟。她已经走了七个小时。在此期间艾奥星正好在轨道上转了六十度。所以很快就要到黎明了。这会让代达罗斯火山的喷发物不那么明显,不过通过她头盔的画面去看,这不成问题。玛莎扭过脖子,确认代达罗斯和木星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每过五分钟,她都要努力克制住把地图甩到头盔面板上的冲动。尽自己所能克制住,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嘛,好了,这很不错,又走了两英里。别太过分。
太阳在往高处爬。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正午了。这意味着——好吧,说实在的,这意味不了多少东西。
前方有岩石。肯定是硅酸盐。这是一块六米高的孤寂的石头,天晓得是被什么力量放到此处的,连天也不晓得的是它在这里等了几千年,就是为了等她孤身一人前来的时候给她备个休息的地方。她找了块平坦的地方能让自己倚着它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歇着,让她能理一理思绪,让她能好好检查一下气瓶。还有四个小时她就得再次进行更换了。然后,她就只剩下两个气瓶了。现在她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还有三十五英里的路要走。时速两英里上下。不在话下。尽管也许走到终点氧气有点紧张。她必须小心别让自己睡过去。
噢,她浑身酸痛。
身子疼得就好像那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一样,当时她夺得了女子马拉松铜牌。或者就像那次在肯尼亚参加国际比赛,她从后面一路追赶第二名。她这辈子净是这样的故事。一直都是第三名,努力为成为第二名拼命。她一直都是飞行机组队员,有时候也许是登陆队员,不过从来没当过指令长。从没高攀过班长的位子。从未高高在上。就一次——就这么一次啊!——她想成为尼尔·阿姆斯特朗。
嘀嘀。
“大理石化作一个灵魂永远。独自航行在陌生的思想之海。华兹华斯。”(这是华兹华斯写的牛顿赞美诗中的一句)
“什么?”
“木星的磁层是太阳系中最为庞大的东西。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它,它比太阳在天空中的轮廓还要大两倍半。”
“我知道。”她说着,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
“引用很。简单。演说则。不然。”
“那就别说了。”
“在尽力。沟通!”
她耸耸肩,“那接着说呗……沟通。”
沉默。然后,“这个。听起来。像什么?”
“什么听起来像什么?”
“艾奥星是一颗富含硫元素、铁质核心的卫星,圆形的轨道环绕着木星。这个。听起来像什么?木星和木卫三伽尼墨得的潮汐力强烈地拉扯、挤压着艾奥星,让它成为熔融的冥府,地表下成为硫黃的海洋。冥府将那富余的能量泄放出去形成硫黃与二氧化硫的火山。这个。听起来像什么?艾奥星的金属核心生成了一个磁场,它在木星的磁层上撞开了一个洞,也产生了一个高能量的离子流通量管道,将它自己的两极与木星的南北两极连接了起来。这。听起来像什么?艾奥掀起了百万伏特的电场并将所有的电子吸收掉。它的火山迸发出二氧化硫;它的磁场将其中的一部分拆解成硫离子与氧离子;这些离子被泵入了磁层的空洞之中,形成一个环绕的区域,通常称其为木卫一环面。这听起来像什么?环面。通量管道。磁层。火山。硫离子。熔融的海洋。潮汐热。圆形轨道。这听起来像什么?”
玛莎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听着的这些有了兴致,最后还沉浸其中。这就像是一个谜题或是一个字谜。那个问题得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波顿或是霍斯立刻就能解开,玛莎可得费点心思。
无线电的载波束发出微弱的富有耐心的、饱含等待的嗡嗡声。
最后,她认真地说:“听起来像是一台机器。”
“是的。是的。是的。机器。是的。是机器。是机器。是机器。是的。是的。机器。是的。”
“等等。你说艾奥星是一台机器?还是说你是一台机器?还是说你就是艾奥星?”
“硫黃摩擦起静电。滑橇起了作用。波顿的大脑未受损伤。语言就是数据。无线电就是媒介。我是机器。”
“我不相信你。”
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拖;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拽。这世界不会因为你对它陌生就停滞不动。就因为她傻乎乎地认为艾奥有生命了,变成了一台机器,还跟她聊天了,可这也不意味着玛莎会停下脚步。她下定决心要一直走,在她睡觉之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说到睡觉嘛,又到了该提提神的时间了,就用——就四分之一剂——麻黄碱。
喔。咱们走。
她前进的时候继续跟她的幻觉,或是错觉,或者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继续进行着对话,否则就太无聊了。
无聊,外带一点点的恐惧。
于是她问道:“如果你是机器,那你的作用是什么?你为什么被制造出来?”
“为了认识你。为了爱上你。为了给你效力。”
玛莎眨眨眼睛。然后想起波顿少年时身为天主教徒的漫长的追忆,她笑了起来。在古老的《巴尔的摩问答手册》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么说的,那个问题是:上帝为什么创造人类?
“如果我继续听你说,那我就要出现壮观的错觉了。”
“你是。机器的。创造者。”
“不是我。”
她不声不响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因为寂静又爬上了心头,她说道:“我大概是什么时间创造你的呢?”
“已经过去了百万世代。自人类创生之日。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那可不是我。我才二十七岁。显然你想的是别人。”
“就是。能活动的。智能。有机体。生命。你就是。能活动的。智能。有机体。生命。”
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移动。玛莎抬头望去,大吃一惊。那是一匹马,通体苍白,犹如鬼魅,无声无息在平原上飞奔,鬃尾四散飘飞。
她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等她再次睁开眼睛,那匹马不见了。一个幻觉,就像波顿或者艾奥的声音一样。她真想再来一剂提提神,但现在似乎最好尽可能推迟。
尽管这让人不痛快。不断填充着波顿的记忆,直到那些记忆犹如艾奥星一般巨大。弗洛伊德对此会有话说的。他会说,她是在把她的朋友不断放大,放大到神灵般的状态,以此来认定她在与波顿一对一竞争的时候从来都无法获胜。他会说有些人就是比她更优秀,而她对于这一事实无法接受。
迈步,用力拖;迈步,用力拽。
那么,好吧,没错,她有个挺伤自尊的问题。她是一个野心爆棚、以自我为中心的婊子。那又怎样?那让她到了这么个遥远的地方,稍稍有一点理性也会让她回到大莱维顿的贫民窟里待着。然后凑合着住在一个八米宽十米长的房间里,有卫生间,还有一份牙医助手的工作;每天晚上吃海带和罗非鱼,星期天吃兔肉。那才见鬼呢!现在她活着,而波顿死了——不管按照什么规矩来衡量,她都是获胜者。
“你在。听吗?”
“没听,没。”
她又爬上了一道隆起,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呆若木鸡。下面是一大片黑色的熔融的硫黃,它铺展开去,又宽又黑,横跨着布满条纹的橙色平原,这是一个硫黃湖。她用头盔面板读取着热量变化值,她脚下是负230℉,熔岩流的边缘地带是65℉(负230℉相当于零下145℃,65℉相当于18℃)。太棒了,温度宜人。当然啦,熔融的硫黃本身在更高温度的周围环境之中尤为活跃。
她走进了死胡同。
他们早就将此处命名为冥湖。
玛莎冲着她的地形图嚷嚷了半个小时,试图找出她是怎么误入歧途的。这事儿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一路跌跌绊绊绕的呗,她的偏差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或者是一条腿比另一条腿走得更卖力一点,这都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事儿就不怎么靠谱,她居然想用航位推算来导航。
最后,所有的问题就都凑到一起了。她就到了这里,到了冥湖岸边。说到底,偏离得还不算太远。也许顶到头也就是三英里。
她心中充满了绝望。
在他们第一次通过“伽利略号”木星探测器对木卫一进行环绕的时候就为它命了名,工程师称那种环绕行动为“踩地图”。这可是他们见到过的最大的地形特征点之一,在卫星探测器或是地基勘测的地图上根本看不到。霍斯认为这是一个新出现的现象——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这个湖才扩张到了目前的规模。波顿认为对它查个究竟会很有意思的,而玛莎并不关心,只要她不被撇在后方就行。所以他们早就把这个湖加进了他们的航行日志中。
她曾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要第一批登陆的渴望,十分害怕自己又被撇在后方,于是当她提议猜拳的时候说,出拳不一样的出局,也就是留守。波顿和霍斯一齐大笑起来。“我为这首次登陆行动操作母船,”霍斯宽宏大量地说道,“木卫三伽尼墨得就得是波顿了,然后木卫二欧罗巴就是你了。够公平吧?”然后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她真是松了口气,心怀感激,也很羞愧。太讽刺了。现在看来,霍斯嘛,他绝不会偏离路线这么远走到冥湖来,更不会撞到岩石。是的,这次探险不会。
“蠢货,蠢货,蠢货。”玛莎不停地嚷,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谴责霍斯或者波顿,还是在骂自己。冥湖是马蹄形的,十二英里长。而她正站在马蹄形的里边。
要想走回头路绕过这个湖,再赶到着陆器,她的氧气绝对不够用。这个湖的密度相当大,如果硫黃不那么黏的话,她差不多能游过去,但这会裹住她的散热器,让她的宇航服当时就烧起来。还有液态硫黃的热量。还有里边的不管什么内部流体和下层逆流之类的东西。没错,就是那样,那样的话,她就会像是陷进缓慢而黏稠的蜜糖里。
她瘫坐在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摸到了气瓶的快换接头上。那里有一个安全阀,对于熟悉这些装置的人来说,这当中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你用拇指把安全阀扳下来,猛地把它拉下来砸到快换接头上,那整个零件都会报废,不到一秒钟就会放空宇航服里的空气。这个手势太特殊了,那些年轻的宇航员在新手训练的时候,要是其中一人说了什么特别蠢的话,大家总会模仿这个动作来取笑他。这被称为自杀之扭。
当然,还有更惨的死法。
“将建造。桥梁。有足够。好的控制。物理过程。来建造。桥梁。”
“是,没错,很棒,你来干吧。”玛莎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对自己的幻觉不能客客气气的……她没打算让这念头继续下去,却又开始觉得似乎有小小的东西在她的皮肤上爬来爬去了。最好别去管。
“等在。这里。休息。现在。”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了下来,却没休息。她积攒起一些勇气。心里不知道想着些什么。她紧紧抓住膝盖,身子不住地前后晃动。
最终,毫无征兆的,她睡了过去。
“醒醒。醒醒。醒醒。”
“嗯?”
玛莎挣扎着醒了过来。她面前有事情正在发生,就在湖上。物理过程正在进行,有东西在动。
她放眼望去,黢黑的湖泊边缘有白色的覆盖物向外膨胀起来,喷射出无数晶体,不断生长。边缘的花纹令它犹如雪花,惨白如霜。渐渐地,白色物体伸展到了熔融的黑色区域。最后,一道窄窄的白色的桥伸展出去,直通对岸。
“你必须。等等。”艾奥说,“十分钟。你就能。走过。它。轻松。”
“狗娘养的。”玛莎低声道,“我真是疯了。”
玛莎被惊得哑口无言,她顺着这座艾奥的魔法变出的桥跨过了湖。有那么一两次,她感觉脚下的路面有点发软,但始终能撑住。
这真是能吹一辈子的经历。就像是从阴间跨入人间。
冥湖对岸,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缓缓抬升,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她抬头望去,又是一片漫长的、开满了晶体鲜花的山坡。一天之内两次身临其境,这是什么样的幸运?
她努力挺直身子,花朵在她的靴子踩下去的时候爆开。过了坡顶,遍地鲜花又变成了硬邦邦的硫黃地面。回头望去,她看到自己在鲜花中间踩出的那条小径开始消失了。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排散着热量。她周围的结晶体无声地破碎着,形成了一个缓缓扩大的圆形区域。
她身上现在不知有什么东西痒得厉害。该提提神了。连续轻击六下之后,头盔面板上出现了一条信息:
“警 告
继续以目前的剂量使用这种药物,会导致偏执多疑、幻觉、感官丧失以及轻微狂躁症,同时还会降低判断力。”
见他的鬼。玛莎给自己又打了一针。
过了几秒钟。然后——哇哦,她感觉轻飘飘的,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最好查查气瓶读数。伙计,那看上去可不怎么妙。她只能傻笑。
她感觉魂不附体。
要不是用药嗨过头一直傻笑,恐怕她也不会这么快清醒过来。这让她心生恐惧。她这辈子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过活。她是迫不得已才用脱氧麻黄碱来维持行动的,但她也不得不依靠着药物才能行动下去。她不能就此总想着注射。集中精神,是时候换上最后一个气瓶了——波顿的气瓶。“我还有八个小时的氧气。我还有十二英里的路要走。能行的。我现在就得行动起来。”她倔强地说着。
只要她的皮肤不痒。只要她的脑袋不晕。只要她的大脑不会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深一脚,用力拽;浅一脚,用力拖。整整一夜,没完没了的体力活儿带来的麻烦就是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胡思乱想。在你不停地赶路的时候有充足的时间,也就意味着你有着充足的时间去评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没有价值。
有人跟她说过,你梦中的时间并非现实时间,而是在一念之间就全做完了,就在你要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复杂而又完整的梦就那么做出来了。这感觉就像是你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梦,但你那无比紧张而又漫长的非现实状态在现实中只不过一瞬而已。
她有活儿要干,她必须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返回着陆器这件事十分重要。必须让人类知道,他们在宇宙中不再孤独。真该死,她刚刚有了人类自从用火以来最伟大的发现。
要么就是她精神失常得太厉害,幻觉中艾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外星机器。这太疯狂了,她准是迷失在自己的脑回路里了。
还有另一件让她恐惧的事情,她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想到过。她从小就不合群,一向都不善于交朋友,从来也不是什么人的密友。她在少年时代花了一半的时间埋在书堆里,“唯我论”让她心悸——她在这边缘停留了太久太久。于是,有件事就变得极为重要了,她必须做出决定:艾奥的声音是确实客观存在的、来自外部的真实存在,抑或是截然相反?
好吧,她怎么才能测试呢?
艾奥说过,硫黃有静电。也就是说它是某种电子现象,如果这样,那它应该是可以被物理检测的。
玛莎指示头盔为她显示出硫黃平原中的电荷效果。她把图像增强调到最大值。
她面前的大地闪动了一下,然后迸发出仙境般的色彩。一片光明!光明之上覆盖着淡淡的光明之海,犹如蜡笔画的色彩不断转换,从渐淡的玫瑰色到北方的蓝色,层次丰富,错综复杂,全都以硫黃岩石为中心轻柔地脉动着。看上去仿佛是思维化作了影像,就像是直接从迪士尼虚拟频道里端出来的,绝不是那些自然频道——绝对就是DV-3频道。
“见鬼。”她咕哝着。这幅就在她鼻子底下的画面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无所知。
散发着辉光的线条给地下的电磁场绘出了此起彼伏的脉络,跟电路图颇为相似。它们杂乱无章地从各个方向越过平原,相互结合在一起,然后,并没在她身上纠缠,而是在滑橇上汇聚。波顿的尸骸亮如霓虹灯。她的头部,裹在二氧化硫的雪团里,散发出迅速闪烁的光芒,明如太阳。
硫黃有静电。这意味着它受摩擦就会生成电场。
她拖着波顿的滑橇在艾奥星的硫黃地面上走了多少个小时了?这足以生成那么个见鬼的电场了。
那好吧。对于她亲眼所看到的这一切有了一个物理基础。假设艾奥星真的是一部机器,一个静电式的外星设备,尺寸足有地球的月亮那么大,在不知多少年前由什么神仙一般的怪物为了鬼才知道的目的建造起来,然后嘛,没错,它也许能跟她进行沟通。电子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较为次要的、更小的、更虚无缥缈的“电子元件”也到了玛莎身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她从地面抬起一只脚,接触被阻断了,电路不通了。等她的脚重新落下,又有新的线路生成。不管这种微弱的接触会产生什么,都是在持续不断地通断。相反,波顿的滑橇始终都与艾奥星的硫黃地面保持着畅通。波顿头颅上的窟窿就成了连通她大脑的高速路。她把它也用二氧化硫填住了。具有导电性而且还是超低温。她这事儿办得让艾奥省了不少事儿。
她把面板调回了增强的真实色彩。DV-3的 SFX式画面褪去。(SFX即Special effects,影视特效)
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将此作为一个假说姑且予以接受,胜过把它当作心理现象。艾奥能跟她沟通。它是一部机器。它是被造出来……
那么,又是谁建造的它呢?
嘀嘀。
“艾奥?你在听吗?”
“静夜静心聆听。天堂仙乐入耳。艾德蒙·汉密尔顿·希尔斯。”(艾德蒙·汉密尔顿·希尔斯(1810—1876),美国作家)
“不错,太妙了,棒极了。听着,有件事我想弄明白点——是谁建造了你?”
“你。做的。”
玛莎略带狡诈地说:“那我就是你的创造者了,对吧?”
“是的。”
“我在家的时候是什么样?”
“想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
“我呼吸氧气还是甲烷?我有天线吗?触手呢?翅膀呢?我有几条腿?几只眼?几个脑袋?”
“如果。你想要。想要多少。就是多少。”
“有多少个我?”
“一个。”稍一停顿,“现在。”
“我以前到过这里,对吗?大家都喜欢我。能运动的智能生命体。然后我离开了。我离开多久了?”
沉默。“多久了……”她又问道。
“好久了。孤独。非常非常。好久了。”
深一脚,用力拖;浅一脚,用力拽;深一脚,用力拖。她走了多少个世纪了?感觉走了不少了,又是黑夜了。她的双臂感觉都要从骨架上脱落了。
真的,她应该把波顿丢下。她从没说过什么话,让玛莎觉得她在乎自己的尸体要停放在哪里,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许早就该想到埋在艾奥星上是个绝妙的主意。但玛莎并不是为她才这么做的,她是为自己这么做的。以此证明她一点都不自私。证明她对于别人也是有感情的。证明她这么做的动机不仅仅是为了名誉和荣耀。
当然了,这件事本身就是自私的表现——渴望让人知道自己并不自私。没救了。你可以把自己钉在一个该死的十字架上,而那依然是在证明你从骨子里就是自私的。
“你还在吗?艾奥?”
嘀嘀。
“在。听。”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支配自己的吧。你有多大本事?你能不能让我比现在更快地到达着陆器那里?你能不能把着陆器带到我这里来?你能不能让我返回轨道器去?你能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氧气?”
“我躺在,死去的卵中。完整无缺。在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完整无缺的世界上。普拉斯。”
“那你可真没什么用,对吧?”
没有回答。这可不是她期望的,也不是她需要的。她查了查地形图,发现自己又离着陆器近了八分之一英里。她现在甚至都能从头盔的图像增效画面上看到它了,地平线上一个朦胧的闪光点。图像增效,这东西太棒了。在这里,太阳能提供的光线只相当于地球上满月的亮度。木星自身的光线就更不用说了。然而提高放大率,她就能看到气闸在盼望着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呢。
一步,一拽,又一步。玛莎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做着计算。她只剩下三英里要走了,氧气足够撑那么久。着陆器上有自己的空气补给。她就要做到了。
也许她并不是一直以来自认为的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说不定她还有救。
嘀嘀。
“做好。准备。”
“为啥?”
她脚下的地面鼓了起来,把她掀翻在地。
等震动停止了,玛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她面前的大地一片狼藉,就仿佛有个粗心大意的神仙把这片大地掀起了一英尺又把它丢了回去。地平线上着陆器银色的闪光消失了。她把头盔的放大率调到最大,看到一条金属支腿从凌乱的地面上扭曲着伸向天空。
玛莎熟知着陆器每一根螺栓的剪切强度和每一条焊缝的强度极限。她很清楚它有多么脆弱。这台设备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目中一片茫然,毫无知觉,一片空虚。
最后,她终于振作起来进行思考。也许是时候承认了: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做不到。玛莎·吉威尔森做不到!她这辈子都是个失败者。尽管有时候——就好比获得这次探险资格的时候——她是在比平常更高的级别上失败的。但她从未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
为什么是这样?她思忖着。她什么时候期盼过坏事?当她着手开始干正事的时候,她所想要的无非就是踹上帝的屁股一下让他关注自己。把动静搞大一点,搞出全宇宙最大的动静。这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现在,她将终结于此,充其量不过是人类向太空扩张的编年史当中的一个脚注。宇航员妈妈给宇航员宝宝在寒冷的冬夜讲的一个令人悲伤的、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而已。也许波顿就能返回着陆器。霍斯也行。但她不行。连可能性都没有。
嘀嘀。
“艾奥是太阳系火山运动最活跃的星体。”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警告我?”
“不。知。道。”
此时,她的诸般情感如惊涛骇浪般爆发出来。她想狂奔,想尖叫,想砸东西。可惜视线之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砸碎了。
“你这个混球!”她叫喊着,“你这个白痴机器!你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鬼用?”
“能给你。永恒的生命。灵魂的交融。无限的处理的力量。能给波顿。同样的。”
“哈?”
“第一次死亡之后。不再会有另一次。迪伦·托马斯。”(迪伦·托马斯(1914—1953),威尔士诗人)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沉默。
“见鬼去吧,你这混账机器!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个时候,魔鬼带着耶稣进了圣城,让他站在神殿的最高处,并对他说:“若你是上帝之子,便请跳下去,因经书上写着:‘主会吩咐他的天使佑护你,用他们的手将你托起。’”(出自《X经·马太FU音》第四章)
波顿可不是唯一会引经据典的人物。你不必非得成为天主教徒,就像她那样,或为长老会教友也行。
玛莎不确定她会把这种地理特征叫什么。某种火山现象,十分巨大,也许横跨了二十米的范围,不怎么高。就叫它火山口吧,管它呢。她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它的边缘。在它底部是一池黑色的熔融的硫黃,跟艾奥告诉她的一样。估计它的底部一直深入到了冥府。
她头痛欲裂。
艾奥宣称——是说过——如果她让自己投身而入,那它就会把她吸收掉,复制她的神经系统模式,并据此让她重生。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但确实是生命。“把波顿扔进去,”它说过,“把你自己投进去。物理结构将会。毁灭。神经结构将会。得到维护。也许。”
“也许?”
“波顿十分有限。在生理培养方面。要明白神经功能可能。不完好。”
“太妙了。”
“或者。也许并非那样。”
“你也有含糊的时候啊。”
火山口下的热量辐射上来。甚至在她宇航服的HVAC(heating、ventilation、air conditioning的缩写,也就是热量、通风、空调系统)系统保护与屏蔽之下,她也能感觉到前胸与后背截然不同,就像是寒冷的夜晚站在火堆跟前。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或者也许用谈判这个词儿更合适。最后玛莎说的是:“你懂摩尔斯代码吗?你懂传统的拼法吗?”
“凡是波顿。懂的。就懂。”
“懂还是不懂,混蛋!”
“懂。”
“好的。那也许我们能做个交易。”
她抬头望向夜空。轨道器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很遗憾无法直接与霍斯通话、道别、感谢所有的一切。但艾奥说不用。她所计划的事情将会抬升火山并将所有的山峰高度拉平。这番动静将会让冥湖上出现那座桥时发生的地震相形见绌。
可这没法保证让相隔两方的人取得联系。
离子通量管道在地平线上方的某个地方弯出一条弧线,画出一个巨大的环形跃入木星的北极。头盔面板上的图像增效,让它犹如上帝之剑一般明亮。
就在她观察着的时候,它开始噼噼啪啪跳动起来,百万瓦特级的电力滴滴答答开始发报,就算是在地球上也能接收到。它会淹没每一台收音机,吞没太阳系中的每一频段的广播信号。
我是玛莎·吉威尔森,在艾奥星上讲话,代表伽利略卫星一号探测任务中的我自己,朱丽叶·波顿,已经死亡,以及雅各布·霍斯。我们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太阳系中的每一台电子设备都会随着它的乐章翩翩起舞。
波顿先去了,玛莎用力将滑橇一推,它飞了出去,飞到了空中。它越来越小,猛地一顿,溅起小小的一朵浪花。然后,并没有绚丽的烟火,让人略感失望,尸体缓缓沉入了黏稠漆黑的湖水中。
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带劲儿。
还是……
“好吧,”她说,“交易就是交易。”她脚趾拼命扒住地面,用力伸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我终究还是会生还的,她心想。可能波顿已经开始融入艾奥那如海洋般浩瀚的思想之中了,并在等待着她加入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炼金术般的结合。也许我将永生。谁知道呢?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也许。
有那么一刻,似乎更像是有那么一种可能性,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只不过是她大脑短路了,然后向着各个方向喷射出不良的化学物质。发疯。死亡之前一场宏伟的大梦。玛莎无从判断。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都别无选择,只有一种方法去探个究竟。
她纵身一跃。
有那么一瞬,她在飞翔。
(小说完)
个人的一些解读:
为何艾奥引用了那么多诗句?
因为艾奥的沟通能力是从波顿的神经结构中逐渐习得的,而波顿是一位诗歌爱好者,想要表达的实体在其大脑中的存储形式与诗歌联系更紧密。所以艾奥可能没法说一句完整的句子,但是引用诗句来指代很厉害。
艾奥能与玛莎沟通的物理机制是?
“硫黄摩擦起静电,滑橇起了作用(摩擦生电)。波顿的大脑未受损伤,(里面存储的)语言就是数据。无线电(也就是电磁波)就是(传输信息的)媒介。我是机器。” 而波顿的脸上被盖上的硫黄就构成了艾奥与伯顿大脑的信息通路,使其习得沟通能力。
所以这一切都是玛莎的幻觉,还是现实?
我倾向于现实发生了。否则我实在解释不通:1.特殊的电磁频谱、2. 悬崖边(很有可能是波顿)的脚印、3. 片尾玛莎向地球发送的电磁波信号。
短片中,最后一句台词是什么?
我倾向于是玛莎成功“思想永生”之后,通过操纵电磁环境(片尾的那个爆炸光波,是不是像声波电磁波?),发送给地球的信号。有人说这可能是玛莎在求救阶段发出的信号,这个不太可能,一来电磁信号发送的速度是光速,不太可能滞留。另外配音的语气很平静,明显异于求救阶段的。
最后附上美图一张。
1.
"Oh sleep! It is a gentle thing, Beloved from pole to pole. "
古舟子咏 —— 柯勒律治
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by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诗文中此句出现时,年迈的水手向生命发起祝福,水手背负的诅咒随着脖子上的信天翁尸体落入水中,水手因此才得安眠。这里非常契合女主带着同伴尸体艰难行走的疲惫。
2.
"Who spilled these stars across the sky
like sparkling dust, like clouds of light?
They pour their milky shine
into the deep black bowl "
The Milky Way by Barbara Juster Esbensen
“谁将这些星星洒满天空,像闪光的尘埃,像发光的云?
他们将乳白色的光芒倾入黑色的碗中”
能找到的资料很少,很符合诗文出现时女主在减轻痛苦的致幻剂作用下周围的景象。
3.
"I was the world in which I walked, and what I saw Or heard or felt came not but from myself "
Tea at the Palaz of Hoon by Wallace Stevens
胡恩宫殿里的茶话 —— 华莱士·史蒂文斯
“ 我是我行走于其中的世界,我之所见所听或所感,全部来自我自己”
此时女主所见的巨岩正幻化成巨大的同伴身体。
4.
“ And now I see with eye serene
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
She Was a Phantom of Delight by William Wordsworth
她是个快乐的精灵 —— 威廉·华兹华斯
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 是本集动画的题目,也对应的短篇科幻小说名字。
“现在我用沉静的目光见到的,恰是机器的脉冲颤跳”
出现于女主发现“machine”所指时。
5.
“ The marble index of a mind forever
Voyaging through strange seas of thought, alone ”
The Prelude , or Growth of a Poet's Mind by William Wordsworth
“大理石索引的灵魂,孤独地航行在陌生的思想海洋”
此诗似是为了赞美牛顿,其前两句是
“ The antechapel where the statue stood
Of Newton, with his prism and silent f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