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看到的电影都是小说,小说会给你讲一个故事,起承转合,告诉你一些人和事。
很偶尔的情况下,我们会看到一种像诗的电影。在这样的电影里,一切都是人类情绪的凝结和浓缩,它就像是一种专门制造出来用以收藏转瞬即逝情绪的魔法容器。
毕赣这部短片《破碎太阳之心》在我看来就是一首诗。
从《路边野餐》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毕赣一直在把电影诗化。
诗化的电影几乎是不需要具体情节的,不借用情节来传递情绪,反倒最难。
在这一点上,毕赣已经自成一派,几乎也是中国电影导演里的珍稀动物,应该予以保护。
《破碎太阳之心》延续了毕赣以往的风格。
将故事摊薄,童话化和寓言化:
故事以一只黑猫的视角展开,黑猫满足了稻草人燃烧自己去飞翔的心愿,而后受到稻草人的启发,去寻找拥有世界上最珍贵东西的三个怪人。
大量日常又充满着诗意的意象:
无家可归的黑猫,稻草人,机器人,破碎的镜子,镶嵌在火车上的房子,魔术师障眼法的舞台,泥土和花朵。
一个诗人的旁白:把人物的心境翻译成诗歌。
这一切组合起来,就是毕赣的形状。
如果用看故事的角度去观影,或许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所以要用去读一首诗歌的心态去看这部短片。
黑猫找到的第一个怪人,是孤儿院里负责给孤儿发苦丁糖的机器人。
孤儿只有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才能领到苦丁糖,尝到甜蜜和苦涩的滋味。
而机器人也只有在每个孩子离开的时候,才能跟他们每个人说一句话:你好,再见。
相遇和告别同时发生,机器人才是孤儿院里最孤独的那个人,也是一个注定要被遗忘的人。
在表现被遗忘的机器人时,毕赣在影片里用了大量的镜子,尘封的透明塑料纸作为意象,营造出一种鬼气森森的凋敝感,在黑猫用破碎的镜片折射阳光给耗尽电量的机器人充电时,被遗忘了不知道多久的机器人又重新站起来,把黑猫误认为是要离开孤儿院的孤儿,给他发糖,用机械的声音喊出那句久违的“你好再见”。
如果注意听,机器人醒来之后,环噪立刻响起孩子们的吵闹声,而此时孤儿院明明已经肉眼可见的破败。
很明显,这些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来自于机器人最初的记忆之海。
而他手指上的太阳纹身,也代表着他对阳光的渴望,可是给他光的人,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少。
他在短暂醒来之后,又将继续沉睡,被遗忘在时间之谷。
我在这个片段里看到的是每个人从巨大的人间孤儿院里走出去,终于失去庇护,开始独自品尝饱含尘世万千滋味的苦丁糖。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而黑猫却对甜味不敏感,它只能尝到苦涩和酸楚,似乎映照着许多人漫长而辛苦的一生。
黑猫只能继续上路,乘坐索道从荒野走向城市,此处镜头的设计让人再次想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那段著名的长镜头,黑猫在前景,背景在变化,给人一种梦境之中的旅途感。
第二个怪人是健忘的女人,每天吃常忘面来抵御失去爱人的痛苦,她最珍贵的东西是一封火车司机写给她的信,但她却记不起信的内容。
在这一段里,光影的变化,和《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念诵诗歌就旋转的房子如出一辙:
敲门声响起,门打开,原来房子就置身在一辆行驶的火车里,女人就居住在这辆永不停站的记忆列车上。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再次被诗歌的咒语打破。
这样的处理,依旧是熟悉的毕赣。
黑猫所找到的第三个怪人,是一个学会魔法而失去快乐的魔鬼,最终得到一堆泥土。
到这里,故事开始闭环,旁白开始讲述黑猫自己的故事。
它被一个小女孩在野外捡回家,为了向小女孩表示爱意,它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了小女孩床上:受伤的鸟,死去的老鼠,冰冷的蛇。
小女孩却开始厌恶黑猫,许多时候,人和人之间无法感同身受,你把爱献出来,对方却并不领情,两个人之间的壁垒,最终会使得某一个人心碎。
黑猫感知到这种厌恶,于是开始了流浪。
在经历了稻草人和三个怪人之后,黑猫终于开始明白,这趟旅途的意义。
稻草人教会它奔赴与寻找,机器人教会它失去之后的自处和自洽,健忘的女人教会它记住和遗忘,魔鬼教会它伪装、心碎和希望。
原本漫无目的的它,终于找到了一个目的,它终于有了勇气,再次回去见到了抛弃它的那个小女孩,送给她一枝用魔鬼相送的泥土种出的野花,淡淡地说出那句久违的,你好再见。
到这里我们才恍然,原来这是一个关于孤独,心碎和爱的故事。
诗歌书写的正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恒常如新的爱,从不缺席的孤独以及热烈又冰冷的心碎。
我想每个人都能在这部十几分钟的短片里,读到属于自己私人的观感吧。
这就是诗歌的魅力,也是毕赣的魅力。
太阳会心碎吗?
当然会。
不然哪来的光呢?
去吧,尘世的人,爱,孤独,心碎和猫,都在等待着我们。
没有生命的人有糖,没有记忆的人有诗,没有幸福的人有魔法。
糖是没有甜味的糖,诗是读不懂的诗,魔法变出的是泥土,都是无法给人安慰的礼物。
最终,还是用这一路上反射的太阳,送出的眼睛,和用完的音符,换了一朵雏菊——用糖做种子,用诗歌浇灌,从泥土里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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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也许可以对应《潜行者》里的科学家、作家,与先知一样的潜行者;
分别是从事依靠物质资源的生产者,依靠回忆的精神活动者,和依靠想象的说服者。
小女孩则是潜行者的女儿,一种希望的象征,促成破碎太阳汇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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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语言里依然有让人悸动的部分。还是期待更多原发的自然之力的回归。
怪人之爱,匮乏者之爱
1
《破碎太阳之心》前序有一个署名“pidan”,一开始以为“pidan”(皮蛋)是一只猫的名字,看到最后才发现这是品牌名(着实隐晦)。
一只黑猫,一只流浪猫,一只被小女孩收养过的猫。
一只一心想要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找来,送给小女孩的猫。
但它所以为的最珍贵的东西,很可能不被喜欢,不被接受。连带着它,也被讨厌了,喜欢变得淡薄了,于是它离开了。
重新成为一只流浪猫,一只“没有朋友,也没有家,更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的猫。它在旷野上游荡,遇到了一个稻草人,稻草人希望小黑猫用火焰把自己点燃,这样,它就可以“去天空看望自己飞翔的朋友了”。
在天空飞翔的朋友,必定是稻草人最珍视的事物,所以,它才甘愿燃烧“肉身”,变成烟灰,变成魂魄,去天空之上和它相会。
小黑猫受到启发,就问稻草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稻草人说,曾经有三个人,三个怪人,拥有过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小黑猫穿上了稻草人的破衣服,戴上稻草人的破帽子,装扮成一个怪人的样子,去找那三个人,看看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孤儿院里,会做苦丁糖的机器人;一个每天都吃一种叫常忘面的面条,想要忘记失去爱人的痛苦的女人;一个变成魔鬼的喜剧魔术师,他不愿只是会变魔术,而要学会真正的魔法,于是住进了魔鬼的屋子,变成了魔鬼。
小黑猫穿着古怪的衣服帽子,磕磕绊绊地走过原野,走进城市,坐着火车,去找这三个怪人。想要知道,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些经验,对它是有用的,有些经验,对它是没用的。
但它最后知道了, 对自己最珍贵的人和事是什么。
甘愿付出灵魂,也要去换的东西。
“记忆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张悦然说。
2
十四分钟的短片,其实是一个童话,一个寓言,一首支离破碎的歌,一个指东打西,顾左言右,言不及义,用古怪和飘忽,用假装的残忍和黑暗,掩饰着真正想法的故事。
黑猫不是猫,可能是一切怪人,是曾经获得短暂眷顾的流浪儿,是想要重新获得温暖和拥抱,却无计可施的人,是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流畅地言说自己,明确地展示自己心的形状,让自己免于被误解、被疏远的人。
所以它穿着稻草人的破衣服,戴着破帽子,像一个孩子,一个小怪物,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符号,一句话,一点心思,一缕诗魂,如此脆弱,如此稀薄,所以如此容易被扭曲和误解。它到处去寻找最珍贵的东西,或者说,最准确的表达,最顺畅的发言,最光明的宠爱,或者最不容易被扭曲的,最恒久的自我。
但它找不到,到处都是怪人,到处都是孤独的人,被遗忘的人,飘零的人,畸零的人,住在火车上的人,住在魔鬼聚集地的人。
每个人都如此稀薄,如此匮乏,如此脆弱,只有一个苦丁糖,一碗面,一个大泥球,一朵小雏菊,朝不保夕,自身难保,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恐怕也不是那么金灿灿,不是金山银山。但这脆弱的、稀薄的拥有,却又如此扣人心弦,如此让人念念不忘,也如此强大,因为那就是所有。
就像《圣经》里的穷寡妇,只有两个小钱,耶稣却觉得她的奉献比众人更多,“因为寡妇的奉献是把一切养生的都摆上;而一些财主的奉献是把有余的给神”。
在匮乏中去爱,在匮乏中匀出爱去爱。
在自身的稀薄之中,拿出最浓厚的,最热烈的,最丰富的,全部的爱去爱。这种爱,比世俗意义上的“多”还多,因为它是全部。
全部的灵魂,全部的肉身,尽管,它凝聚成的,就是烂泥巴里的一朵小花。
3
这些匮乏者,在俗世人间里,还有一个名字,叫怪人。
就是小黑猫、机器人、吃面者,和前魔术师那样的怪人,他们病病歪歪,走路磕磕绊绊,说话结结巴巴,奉献给你的,很可能是泥巴、尸体、老鼠和蛇。但那是他们自以为最珍贵的东西。
我在这世界上,看见过很多怪人,他们就是这样,七零八落地活着,病病歪歪地撑着一条命,不西装革履,不义正辞严,不光明,不正大,不够堂皇,不够成功,甚至可能是成功的反面,拥有所有成功者唯恐避之不及的因素。
我自己,也是这样一个怪人。
我曾经抗拒成为一个怪人,也自以为自己不是怪人,一心要朝着光明的路上走,正大的路上走,要白领,要职场,要秩序井然,要有边界感。但后来我发现,我是一个无可辩驳的怪人,甚至,因为我拒绝成为怪人,显得更古怪了。
我于是就怪回去了。穿上稻草人的衣服,戴上破帽子,病病歪歪地坐在火车上,有车窗的位置,车窗是我给自己争取的唯一一点福利。
透过车窗,我看见成千上万个怪人,成千上万件破衣服和破帽子,成千上万个小黑猫、机器人、吃面者、魔术师。
这些怪人能拿出全部,而成功者不能。
这些怪人之爱聚集起来,可能就是太阳的核心。
太阳,很可能不是科学的,唯物的,不能得到物理的解释,它可能就是用无数这样稀薄的、匮乏的爱,汇集成的一个反应堆,它如此盛大,如此炽热,但它的核心,就是这样一份匮乏者的众筹和供养。
因为产自匮乏,所以格外强烈。
反过来,又照耀万物。
4
《破碎太阳之心》的导演是毕赣。
所以,这部短片里,有我们熟悉的毕赣元素,荒原,被遗忘的房子,怪里怪气的人,贵州话,还有毕赣的姑父陈永忠。
还有“失去”,这个毕赣目前的每一部作品里,都会出现的东西。《路边野餐》讲述着“失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大张旗鼓地讲述着“失去”,以及“失去”如何塑造了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命运,和我们的梦境。
这是一个影像和意境都并不用力的短片,悲哀很淡,像是不能声张,离别很淡,似乎命中注定,甚至连死亡、告别、失去都很淡,所有人留下的是一个画中人一样的姿态。痛苦可能太重了,或者成了习惯,所以轻描淡写,笼罩在字里行间的,只是哀愁,柔软的,逆来顺受的。
最后,期待或许出现了,照旧很淡,淡到让人不敢确认。那朵小花,只是在信和不信之间,在喜悦和怀疑之间,在淡淡的微光中,顿了一顿,没有追问,也不等待答案。因为,破碎的太阳之心,是要重新回到它的炉膛里去的。
这部短片是爱的纪念册,是赤子之心的留影,保留了我们对世界的一丝惊喜,一丝大惑不解,还有一丝小小的伤感,这伤感与衣服上的毛球、没被选择的围巾、遥控器上的小绿灯有关,是另一种形式的小确幸。对于试图训练有素、秩序井然的我们来说,《破碎的太阳之心》是一次轻微的脱轨,像在CBD等人的某个下午,低下头,忽然发现,严丝合缝的人行道砖中间,有小小的蚂蚁在兢兢业业地爬,而我们的影子刚好笼罩到它,那么一刹那,世界变慢了,变得乌云密布。而乌云胜过烈日灼身。
看了毕赣目前的所有作品,我想,他其实也是一个怪人。所以会用匮乏的方式去拍电影,拍一些匮乏的人,匮乏的小镇。
而这匮乏,激起的却是无尽的愁绪,无尽的思恋,和无尽的爱。
我们早就说过,毕赣能否称得上一位优秀的导演,看他的第三部电影。可惜,自2018年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过去已快四年,毕赣的新长片仍然没有着落,只有这则品牌合作短片《破碎太阳之心》莫名问世。
当然,有理由把毕赣第三部长片的搁置归咎于反复的疫情;但也有充分理由推测,难产似乎更加是一种必然。这也是我们此前做过的预测,多少算是有了印证。也即,毕赣迟迟拿不出第三部作品,原因在于他向内挖掘的创作方式。
《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都是极度私人的主观化创作。这种创作不需要社会阅历的加持,不必对社会现象做出观察,只需徜徉在文艺的世界,从中汲取灵感,进而转化出自己的东西。
但两部构思精巧、体量巨大的长片无疑耗尽了毕赣的文艺储备,倘若没有额外充沛的摄入,第三部电影注定难以问世。这也是大部分学生作品的问题:相较于观影经验,学生极度缺乏社会经验,更爱拿文艺的滤镜眼观世界,学生作品往往“无病呻吟”也就可以理解了。
影视院校的学生毕业后进入影视行业,一旦需要拍摄商业化操作的长片,必然会经历某种阵痛。这也是缘何不少凭文艺片出道并取得不俗成绩的青年导演,一旦转身拍摄商业电影往往会失败的原因,因为这是两套不同的思维方式。
毕赣是命运之子,但也被这个时代宠坏了。《路边野餐》一举成名,让毕赣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变现导致《地球最后的夜晚》成为了《路边野餐》的升级版,而没有实质创新。在这个时代,或许真的只有毕赣可以如此任性地进行高强度的自我重复,而不必顾虑票房压力。
但这种任性只能玩一次,而不可能再给两次机会。资本永远是无情的、逐利的,《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票房失利应该已经提前将毕赣列入了黑名单。这意味着他的第三部电影必须走出狭小的个人世界,将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现实世界,如此才可能引来新机。
而这恰恰是安身于象牙塔的毕赣极度匮乏的东西。他把自己抛在了一个十字路口:继续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很可能意味着没有电影可拍;进行部分的妥协,必然会为外界压力让渡掉部分的自由意志。最终争斗的结果如何,只能从他的第三部电影里见出分晓了。
至于《破碎太阳之心》,作为某种间奏和过渡,只显示出毕赣夹身在这两股力量之间做出了极为别扭的协调。一方面这是一部商业短片,带有强烈的品牌宣传意图;另一方面又是完全任性的毕赣式创作,充斥着导演自我沉溺的呓语。
毕赣既不想放弃自己的创作思路,也不回避商业世界投来的橄榄枝。结果很明显,短片做作到让人不知所云。毕赣毕竟不是王家卫,风格没能自成一体,也就不该如此任性。他还需要从前辈:塔可夫斯基、大卫林奇、王家卫……“偷取”灵感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