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事多,儿女情长。乱世天津,国之民众。
最近,郑大圣导演的《村戏》获得了第九届电影导演协会2017年度表彰大会特别表彰。
我觉得可以用四个字评价:
实至名归
这部从2014年就开始酝酿的电影,光是剧本的打磨就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而为了寻找真正能演出“农民味儿”的演员,剧组更是在田间地头跑断了腿。
正所谓慢工出细活,电影行者郑大圣,用这一部制作精良、风格鲜明的作品,为2018年的华语影坛带来了最大的惊喜。
《村戏》自3月17号在大象点映以来,好评如潮。众多电影媒体、影评人自发地为电影争相打call,将它列近年度十佳(例如《青年电影手册》)。
而在汇聚众多影迷的豆瓣上,《村戏》这样一个看似“不耐受”的艺术电影,在点映当周以8.2的高分成为周口碑榜上的冠军,也成为许多影迷心中年度最好的华语片。
说《村戏》,那就一定得说村中的“戏”。
影片一开头,便是村里要重排老戏《打金枝》,由此开始,一段尘封十年的旧事慢慢浮出水面。结尾又来了一出《钟馗打鬼》,以戏中戏的形式照应了主人公令人唏嘘的命运。
“戏剧元素”的融入,让“历史大幕下的人性悲剧”这一宏大而沉重的主题显得张力十足。
说《村戏》,不能不提到“戏”;而说“戏”,也不能不提到郑大圣的另外一对作品《天津闲人》和《危城之恋》。
为什么说是“一对”作品,而非“两部”呢?这还得从影片的拍摄讲起。
《天津闲人》和《危城之恋》几乎是同时同地拍摄,拍摄周期一共42天,前22天拍《天津闲人》,后20天拍《危城之恋》。两部影片的拍摄间隔只有4个半小时。
这么紧凑的拍摄周期,并非是玩什么先锋实验,而是因为真的没钱,多拍一天就得超预算。
在千万级别大制作已经成常态的今天,很难想象这两部电影长片一共就花了不到300万。
不过,这两部几乎同时拍摄,同时剪辑,同时上映的影片,在风格上的差异可以说是天南地北。
《天津闲人》顾名思义,讲的是天津市井里,没有正经营生卖拐讨巧的“混世由”,放在北京叫“跑合”。他们操着一口津腔,手持一把折扇,摇头晃脑,招摇撞骗。到哪儿都能参一脚,哪儿都想捞一把。眼睛比老鼠贼,主意比狐狸多。
就连河边出现的一具无名男尸,他们都能闻到油水味。
闲人苏鸿达自称是死者的朋友,蹭了前来采访的报馆主笔一顿饭。无独有偶,风尘女子俞秋娘冒充死者妻子,也想趁机讹诈一笔。而唯恐天下不乱的报馆主笔野心更大。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无名尸的“冤魂”刚好成了绝佳的素材,在这个谁都说不上干净的地界上,这脏水泼给谁,谁都得心甘情愿背黑锅。
这三个精明人,一搭上线,一番辗转腾挪便财路大开。他们将一具死尸玩出了花样,殊不知他们自己也在别人的股掌之中。
和深入街头巷尾的《天津闲人》不同,《危城之恋》则推开宅门,讲述了一段高墙之内清澈而隐秘的不伦之恋。
出身书香门第的婉儿,在家道中落后嫁给了侯家的二少爷。但品性顽劣的丈夫,在新婚之夜便夜不归宿,后来更是公开与交际花同居,终日不归,但凡回家都得闹个鸡飞狗跳。
而与丈夫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的同胞弟弟萱之,一名仪表堂堂的大学生,不仅性格积极向上,还文采飞扬。这样一位少年才俊,成了一道照进婉儿深宅大院生活的光。
不难看出,这两部影片风格迥异:一部夸张滑稽,一部小家碧玉;一部戏说插科打诨的丑角,一部细描深闺女子的愁情。墙内墙外,一张一弛,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勾勒出乱世之中的天津卫。
天津卫就是这对影片的戏台。
影片的背景都设定在卢沟桥事变前夕。国难当前,时局动荡,阴霾之下,暗流涌动。
而“近代天津作为北方第一商埠,五方杂处,商业繁盛,军阀云集,逊清贵族扎堆,外国势力蜂聚,帮派横行,强民嚣张,各种势力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权力制约关系。”(李永东《市井生存与民国政治的沟通:想象天津的一种方式》)
好一个天津卫,成了乱世之中的“乱市”,也成了“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的天然戏台。
《天津闲人》和《危城之恋》的故事就改编自“津派”小说代表人物林希老先生的作品。这也是导演非常喜爱的作家。不仅如此,导演自己也与天津城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在小学之前都生活在天津,到现在也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
戏台一架,大幕一拉,人物便纷纷登台亮相。
《天津闲人》和《危城之恋》里的主角,看似毫无关联,一个在藏污纳垢的街头巷尾坑蒙拐骗,一个徘徊在深闺大院里黯然神伤。真的可以说是“一个津门,两种人生”(《北京晚报》)。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面对的都是双重的悲剧宿命。
一重源于时代。他们都恰巧位于历史的转折点上,他们都是大时代的小人物,面对时代的洪流,无法选择更无从选择,注定被淹没。
一重源于生活。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被动者”,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容他们挣扎的空间都极其有限。闲人苏鸿达,脑袋再灵光,也只能在乞丐面前称“爷”。而腹有诗书的婉儿,丈夫再出格,也不敢打破伦理,只能将一场暗恋揉碎在自己心中。
双重悲剧注定了人物的命运充满戏剧性与宿命感。
除了浓厚的地域色彩,悲剧的人物宿命之外,这对电影还有一个相同的标签——生动的戏剧元素。
《天津闲人》中直接以“说书人”的讲述串起了整个故事,。
在展现市井闲人坑蒙拐骗的桥段里中,故意借用京剧的程式化表演,将市井小人可笑的嘴脸彰显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形式也是一语双关:本就是在人前做戏,那就干脆假戏真做。
而《危城之恋》对戏剧元素的融合则更为内敛,影片将“婉转含蓄、一唱三叹”的气质融进了血液。
昆曲元素,不仅体现在配乐上,更是成为了影片的风格。
比如,婉儿愈加强烈的暗恋和复杂的情绪变化,只能含蓄地通过女主角眉宇之间的细微变化来表现。
暗恋本就婉转,女子更是含蓄,一段情隔了两层纱,但这样还不够,导演还得让她背对着观众,只留下镜中的影像。
在画面上,也大量使用了门、窗、墙这样“似隔非隔”的场景,来写意地描绘忽明忽暗,就在齿间却难以出口的情愫。
传统戏剧元素的加入,极大的丰富了电影的表现形式,也让电影有了古韵有了诗意,也有了“中国味儿”。
但这“中国味儿”究竟是个什么味?这是个玄学问题。近几年流行的无论是中国风、民国风,还是最炫民族风,许多都显得不伦不类。
其实郑大圣的这两部电影就是一次电影语言中国化的探索,也可以给我们很深的启发。
所谓的“味儿”,并不只是依葫芦画瓢的皮毛功夫,而是哪怕将“旧瓶”打碎了回炉重造,依旧保留的文化和艺术风貌。
想要重现一个时代、一座城市的正确打开方式,并不是是通过模仿以求完全逼真,而是要让它们在想象的世界里、艺术的世界里的旗帜鲜明、屹立不倒。
《天津闲人》、《危城之恋》提供了一种可能,也是一个绝佳的范本。
从《天津闲人》到《危城之恋》,再到《村戏》,郑大圣关注的人物都是“被大历史所湮没者、所忽略者”,不管是《天津闲人》中坑蒙拐骗的苏二爷,还是《危城之恋》中锁在深闺的婉儿,抑或是《村戏》中状若疯癫的王奎生,他们都是身处大时代下卑贱如蝼蚁、微末如草芥的小人物。
他们改变不了世界,但他们做了自己的选择。
英雄。传奇。小丑。
生存。尊严。爱情。
家国情怀。
我们在不同的故事里,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和历史的捉摸不定。
假如把我们置身于电影中的时空,我们又将作出怎样的选择?
这是这三部电影一同给我们提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