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利休之死,令我想到屈原將死的絕命辭,懷沙: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彊;離湣而不遷兮,原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我只好停止我的哀怨,改掉我的憤怒,克制我心中的情緒,然後自我勉勵。即使遭遇了這種困頓、憂傷,我也不改變我的志向,願我的志向到後世還能成為典範。我真是希望能夠回過頭去,向北前進回到我的家鄉。可是,黃昏已經來了,太陽將要西下,一切就將結束,因此,我含著憂愁,卻慢慢從哀愁中釋放,而快樂起來了。憂愁著,憂愁著,可是突然哀愁淡掉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開心。因為,我知道我死亡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可以解脫,而不在現實的憂困之中了。
2、千利休,本覺坊遺文(千利休 本覺坊遺文,1989)是透過利休隨侍弟子本覺坊這樣一個虛擬人物,與織田有樂齋進行四次會晤中,對於千利休生平關鍵時刻的回憶所創造的故事。然而,在紀傳的手法下,寫的是千利休對於茶藝與求道的心。
3、一杯茶如果只是解渴,那就尚未擺脫生理需求的層次。一杯茶如果如同豐臣秀吉在千株櫻花樹叢中擺宴,用黃金茶碗裝盛,舉辦史上最大北野大茶湯,也不過是利祿與權力的炫耀。利休將禪宗的信念與精神發揮極致,追求茶徹底的獨立性與尊嚴,抗顏為師,甚至擺脫人最大的限制——身體形骸,以身殉茶(道)。如此,茶便有味可品。
4、電影把品茶的過程形象化的表現出來。茶匙的製作,帛紗與茶碗的使用,凝神煮茶的儀式程序,以至於在不同的茶會主題中懸掛掛軸或花飾的選擇,在在是禪機。如山上宗二將流放的時候,牆上掛著虛堂智愚禪師(1185–1269)的偈,寫著:木葉辭柯霜氣清,虎頭戴角出禪扃,東西南北無人處,急急歸來話此情。這裡映襯出山上的流放及對他歸來的期待。當秀吉豪奢時,到利休空無一物的茶室中,看見一株枝條的生之趣味。還有,最後一次秀吉與利休的見面時,牆上掛著一把用來切腹的刀以明志。不過,如果那些物件從輔助成為了目的,就是不懂侘了:侘數寄常住,茶之湯肝要。
5、千利休本覺坊遺文與動畫梵谷:星夜之谜(Loving Vincent,2017)敘事模式相仿,相互比較:後者僅略為談及梵谷對於生命的熱愛,以至於成為他繪畫的動能,可是最終卻淺止於一件兇案的追尋,滿足的是常人的好奇心;前者則三言兩語解蔽,闢清千利休之死,然後直指茶道要義,境界全然躍升。
6、在本覺坊回憶中那個特別的聚會包括三個人,千利休、山上宗二,以及後來才揭露的本田織部,三者橫跨茶藝界、宗教界以及政界。他們那一天從佛學中的「無」談到現實生命中的「死」,這是現實人世中的人對於無的進一步理解,因為要達成佛學中空無的狀態,唯有透過死亡,功名利祿是有,權力名聲是有,身體形骸也是有,現實中的生命該如何擺脫這些有,達到佛學中的空無呢?他們的結論是透過死來擺脫,也因此,這三人先後走上切腹的路,即使他們有管道擺脫這種命運。
7、侘數寄常住,茶之湯肝要。數寄,就是熱愛者或追求者。常住,就是常常記住。茶之湯肝要,就是茶道的第一要義,這要義也濃縮在文頭「侘」一個字中。侘,可以簡單的說,是簡單、守貧、遜退,一切都呼應佛學中的無常或空性。這也是為什麼,利休堅持煮茶是一個人的儀式,而不是宴飲炫耀。
8、織田有樂齋一直對這幾位大師的死很介意,因為他活得好好的,他心中總覺得自己配不上茶師的名號。可是在最後臨死前與本覺坊的對話中,他有了進一步的理解:耿耿於懷就是沒有超脫。本覺坊告訴他自己曾在夢中問要追隨利休,利休卻要他回去,不要跟著,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覺醒之路,利休選擇切腹這是利休的路,本覺坊不該走這條路,茶的追隨者也不該走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