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先用罗嗦的语调记下一个故事,尽管这个故事已经模糊到没有情节,没有细节,只剩下一点片段。 这个故事是我曾祖母的亲身经历。当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了,她抱着女儿回娘家,亦或是回婆家,她女儿就是我的姑奶奶啦,她走到半路上,遇到了日本兵,我记不住曾祖母的娘家具体在哪儿,反正她的整个路线都在湖南常德之内啦,所以我们知道这是抗日战争期间的事情了。她就近找了个地道躲起来,地道里躲满了人。不是所有的地道都像电影中那般神奇的,日本兵找到了他们,然后开始大开杀戒,至于日本兵为什么乱杀无辜,故事里没有说,或许是说了,而我没有记住。日本兵要找一个可以架枪扫射的地方,这个地方竟然是我曾祖母的肩膀,你可以想象一下枪架在你肩头扫射周围人的场景。故事的结局当然是我曾祖母死里逃生,不然这个故事连片段也没有了。 曾祖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在话语之中了,在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是一个慈祥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老人,她说,一定是日本人忘记了她这个枪架,才捡回一条命。日本人真恶(凶恶的意思),她最后会加上一句。这个故事她一定是给子女讲过,给孙辈讲过,然后又讲给曾孙辈。可能我们没有一个人曾经全心全意的去听这个故事,只是当做聊起日本人时的一个谈资,父亲会说,奶奶你给那谁谁谁讲一下遇到日本鬼子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是聊到日本人时的保留节目,但有我这种不孝的听众,终究还是模糊了。 曾祖母活到近九十岁,见到了自己的玄孙,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这个故事讲给还不省事的我的小侄子听。但她还是驾鹤西去了,真的是驾鹤西去,我父亲做了这样的梦。我没有做任何梦。她过世的之前几年,一直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回到家吃饭,只有我和父母亲三个,我竟然没发现,母亲半生气半感慨的说,人老了就真的会被人慢慢遗忘。后来她过世后的某一天,又是我和父母亲三个吃饭,我突然想问曾祖母为什么不来吃饭?但立刻又把这句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这时我终于体会到眼泪往肚子里流是什么感觉。 日本人曾经在中国肆意横行了十四年,然而我以前所知的不过是小兵张嘎和游击战而已。后来泡论坛,看到有人说在抗日战争期间,死掉的日本兵近一半死在了湖南,我想他一定是个湖南人而刻意夸张,想表达杨度笔下“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豪气。我们都记住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近代湖南革命者,却很少有人了解湖南这片大地当年发生过什么。这使我记起曾祖母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我想再去详细了解我和那段历史唯一的血脉联系,然而已经太迟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这不是一句矫情的话。 (二) 每个父母几乎都会面对小孩子一个刨根问底的尴尬问题:我是从哪儿来的?直到孩子知道受精卵的故事才终得解脱。受精卵真的就是最终的答案吗?我想不是,这不过是一切必然与偶然的阶段性结果。你的父母如何相识,他们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何相识,他们又生活在怎样的时代?这是家族史。你吃的食物,说的话语,过的节日,无一不是几千年历史的产物。你所处社会的人际交往形式,集体组织形式,也无一不是历史的产物。你可以毫无好奇心的活下去,但也不能否认历史沉淀在你的一举一动中。 《一九八四》中说:“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这是一句值得仔细体会的话。或许我们曾试图抛弃沉重的历史轻装上阵,但现实的一切都沿着历史的轨道狂奔,想要理解现实,不得不理解历史。 高中的时候,我从农村来到常德市区,过了很久才知道有个常德会战纪念碑。记不清那天跑到文化宫附近是打桌球还是打电动,发现了在周围一片娱乐景象中静静矗立的碑石和牌坊,凑过去看才知道是国军第74军57师官兵墓地,一阵荒凉陌生的感觉袭来,仿佛真实的世界是割裂的。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开心的去玩了。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历史,因为这是不考试的历史。 后来我们学校参加了声援常德细菌战受害者起诉日本政府的活动,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片土地曾经遭受怎样的蹂躏,无数的生命绞死在历史中,轻如鸿毛。我们被种下对日本人的模糊的恨,但批评日本人不正视历史的我们,却也没有正视过历史。历史于我们,不过是作了详略艺术处理的考题。列宁的名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时常响在耳边,而我们记住的不过是“先前我们很阔,最近一百年很屈辱,后来得救了。”中国人即使渐渐富起来,但受害者心态却一成不变,以至于竟会有人热衷于编造并不存在的韩国教授来侮辱自己的国家。 说起来从清末一直到今天,我们的近现代史是伤痕累累,但一张狗皮膏药贴过去,万事大吉,仿佛那些绞死在历史中的人都不曾存在过,仿佛某些年月日不曾存在过。捂着伤口不见空气只有溃烂,然后让后人感叹一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不正视历史,就没有强大的心理建设,“强国梦”永远都只是一个梦。死于外人之手犹难言说,死于自己人之手更无从言说。以为掩埋掉的不会消失掉,那是幼稚的想法。 崔永元谈及做纪录片《我的抗战》缘起,说了去日本NHK电视台的一个故事。 “零一年我去了日本,我去那里看,一个小姐在那里操作。她就问你要看什么?看中国啊,上面密密麻麻的。问看中国什么?我说看东北。问东北什么,我说看张学良,张学良调出来了,最早的是9月21日,就看这个。他给我打开了视频,三十分钟,张学良的演讲。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说了一句,委员长说,两年之内,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他就辞职。这是张学良演讲里说的,我当时很受刺激。” 中国的这些参与历史的人很多已经死去,有的正在老去,正在失去记忆。 “不能再等了”, 崔永元说。 (三) 后来我高中毕业基本算离开了常德,在外面难免谈及自己的家乡,说到这个“常德”这个地名大部分人会感到茫然,我绞尽脑汁找一些特色来讲:“就是三国时期的武陵啦,玩三国志有这个地方的。……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就在我们那里,但据说有其他地方也争。……芙蓉王香烟……”这种时候,我会感到自己对于家乡的陌生。吃饭睡觉读书,生活在哪个地方都一样,我知道很多地名,但它们都只是一个词,而没有形象。 再次关注到常德的历史,是今年八月初,偶然翻到一条安以轩的娱乐新闻,谈及电影《喋血孤城》,常德会战几个字赫然在目。在一个烂片防不胜防的年份里,我只凭题材就决定去影院支持这部电影。原来还有人记得,并且想让大家记得。 安以轩在访谈中说如果票房过亿就自掏腰包捐款十万给甘肃舟曲灾区。虽然是作秀,但这个秀比“票房过亿就裸泳“之类的要有意义许多。在这个无数骗钱电影都能诳到一亿票房的好时节,或许她和我一样,以为这十万必定是能捐出去的。从预告片来看,这部电影的基本品质是有保证的,只需要合理的宣传和档期而已。 然而在详细了解了这部电影的背景和网络关注度后,我不得不断定它必然悲剧的票房乃至可能悲剧的影响力。《喋血孤城》原名《常德大血战》,投资约5000万,全部来自湖南的民间资本,号称“暑期唯一战争巨制”,但这种有旋律却脱离主旋律的题材得不到官方支持,自生自灭。在卖力宣传这部电影的,似乎只有安以轩的粉丝了。 有记者问安以轩:“拍这部电影之前你了解过这段历史么?”她这样回答:“其实很多年轻人都和我一样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所以在拍摄当中我才会知道原来有常德大血战这件事情。因为喜欢以轩的很多是年轻人,所以也希望通过以轩这一次的参与,可以让这些年轻人知道曾经有一段快要被遗忘的历史,那现在我们有这么好的一个生活也是这些人这么努力为我们留下来的。”作为一个曾经的偶像剧演员,她的回答很是真诚,尽管也有很多人认为她在电影中的角色完全是多余的。 有网友说,这是一部想看的人一定会去看的电影,但也是一部不能轻易看到的电影。我的观影经历毫不留情的论证了他的说法。第一家影院第一次去,最小的厅,中午,一场,六七个观众,上映时间过去五分钟后,经理跑进来说设备故障,“换《敢死队》看不看?”我和朋友无奈离席,因为并不是闲到大中午的非得看一场电影。隔了两天是周末,第一家影院第二次去,发现错过时间,说是调整了,但网上信息没更新。无奈之下,却产生非看不可的心理。第二家影院,豪华气派,公示牌上扫了两遍,未见场次,“上座率太低,让给《唐山大地震》了”。第三家影院,下车之后一路小跑,赶上了时间,终于修成正果,饿着肚子看完。朋友无奈的说:“要不是你推荐,我才不会遭这份罪。”回来之后,为电影打五星:“影片品质3星半左右,作为常德人私心加1星,为各种憋屈加半星。” 1985年,中国大陆第一部反映抗日战争国军正面战场的电影《血战台儿庄》上映,但我孤陋寡闻且被孤陋寡闻,2009年才知道这部电影。时隔25年,2010年8月19日《喋血孤城》上映,似乎是第二部反映正面战场的电影。在《唐山大地震》的余震中,在《龙凤店》和《敢死队》的包围下,《喋血孤城》的海报撇在角落里,场次出现在垃圾时间里,仅一天就被某电影网站撤下“正在上映”的首页,就这样轻轻地来轻轻的走了。 有网友说,我以为我包场看来着,没想到进来一个安以轩的粉丝带着她男朋友,语气颇为无奈。而我只想向安以轩的粉丝致敬,也许她们才是“中流砥柱”。 (四) “1943年11月2日日本帝国陆军占领常德。11月18日,国民革命军74军第57师的9,000余名士兵夺回这座城市。日军三万多主力部队反击并包围此地区,57师坚守该城16天至12月3日,12月2日晚,57师坚守在已成火海的常德城师部指挥所“仅300米左右”的弹丸之地,士兵剩下300多人。师长余程万向第6战区上将司令孙连仲发出“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主任等固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第七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的最后一电。余师长口述电文完毕,准备举佩枪自裁,卫士见状立即夺下枪支,并苦苦劝阻。最后,余带领104人突围,突围中3名团长战死,3日,常德大西门失守,全城沦陷。12月9日国军重新夺回该城。双方的援军抵达及战斗一直持续日军最后在12月20日撤退。在战役中,日军广泛利用生物和化学武器,在超过36公里半径的城市传播鼠疫。” 以上是维基百科上关于常德会战的简述,不过几百字而已。这场被誉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战役就发生在我的家乡,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却只知道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悲哀。 余程万战斗到几近绝望之中时发报:“弹尽人亡,城已破,友军观望不前!此刻大街小巷混战成一团,职率副师长参谋长死守中央银行直至最后一刻,74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职余成万谨叩!”这个友军,是第27集团军司令李玉堂中将所属方先觉少将第10军部队。历史的相似来得太快,之后1944年的衡阳会战中,方军长很快就尝到了当年余师长的滋味,这次见死不救的人换成了两次粤北大捷的功臣粤军精锐黄涛62军。第10军苦守衡阳47天,待援不得,最后黯然投降。国军后来的败退由此可窥一二。 据说后来57师的臂章上多了“常德”两个字,这个番号后经过多次整编替补,在内战中先后覆灭于1947年6月的孟良崮战役,1948年9月的济南会战,1949年6月的丽水。 余程万力邀作家张恨水记下常德会战这段历史,后与其成为好友,张恨水著有《虎贲万岁》一书。此书出版后,余程万与57师扬名中华,余还因此得到一个二太太。然而余程万没有死守常德,突围行为令蒋介石大为光火,一度要判他死刑。后虽得脱死罪,但一直郁郁不得志。1949年后,余程万没有留在大陆,也没有去台湾,而是旅居在香港。 1955年的8月27日晚上,余程万年青美貌的妻子被香港黑社会绑架,将军刚从外面赶回家,单枪营救,他的家人悄悄的从后门跑到二里外的警署报警,警察到来后与劫匪发生了枪战,余程万被劫匪在黑暗中被当作盾牌被打死。事后,警方公布说,余程万是被盗匪打死的。究竟被盗匪打死还是被警察打死,无人敢去追究。但是,当时在香港由于余程万在与黄埔老友闲聊论及老蒋时常多有怨气,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被台湾特工所害。 英雄末路如此,竟不如当日战死疆场,求得身后名。在我想要结束这篇文章之时,看到一段文字,照录如下: “余程万是个什么人?他怎么突然变成全国今年暑期大片的主角和党营主流媒体吹捧的“抗日英雄”和“铁血将军”。历史的真实在主流标准的收编下,几乎所剩无几。 其实,在中共党史军史和解放军前辈心目中,余程万是手上沾满解放军将士、民主人士和劳苦大众鲜血的国民党战犯和手下败将。“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沈某,他的脑子是否灌水了?替共军手下败将张目,连国内明星都不愿出演余程万这个“英雄”,沈某只有拉香港人吕良伟出山撑角。正义是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再为汪精卫、蒋介石等翻案,已成为国人深层忧虑。为何不断有人制造电影灾难,反派抢戏,这种视觉污染更为严重。难怪人们看到余程万一夜成为英雄,不禁摇头叹息,情何以堪! ” 摇头叹息,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