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本文是对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67638881)删节部分的一些补充。由于这一部分不大适合做成视频,特此独立成小文一篇。如果看完视频后仍然有所兴趣没被劝退,不妨再往下看…… 另,文末以笔记形式,对视频中忍痛割爱的部分略做说明。
本文以夏日阵雨的前后两场戏为例,补充阐述安浓高志对日常中超验性的表达和发掘。需要注意的是,超验性绝不仅仅存在于这两场戏中,如下图的几个场景中均有指涉,本文暂略去不谈。
除了视频中提及的蒙太奇和镜头组合情感化上的技巧外,细心的观众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在阵雨前后的两场戏是如此的不同,仿佛现实和梦境混合了起来,并非其他众多毫无剧情动机的而细节所营造出的真实感,而达到了一种重新审视和体验日常真实的出戏再入戏的效果。
保罗·施耐德在《电影中的超验形式》中,提出了「超验形式」的概念。所谓的「超验形式」,即日常感(巨细靡遗地展现现实中的细节)、疏离感(拒绝外向表情流露、拒绝复杂社会性的行动方式)和凝滞感(最终决定性的时刻)。在超验的时刻,事物的表面意义不再重要,其中超过个体本身的终极体验则得以彰显。施耐德写道:“这种精神上的真实,可以客观地通过并置物体和图像的方式实现,却无法通过主观的、个人的、文化的方式获得。”
在下雨之前,是小舞前去送礼,在穿过城市的街景中,她迷了路。安浓通过模拟真实的光影,表现出盛夏气氛的炎热。在前三日悠远而不失紧张的镜头下,无论是闷热的环境还是所有人烦躁的心绪都酝酿到了极致,只待一场大雨洗去所有的愁情,带来新生的爽朗。
这种铺陈至极致并不是以一种宣泄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是以风从桥上将帽子吹落,由纪子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情绪迅速转为了略带遗憾的释怀。这里既和前面妈妈提醒小舞出门别忘了带帽子之间形成了联系,同时又引出了后面由纪子修剪头发的一波三折。
乍一看,这三件事之间毫无关系。但依赖于安浓高超的剪辑技巧,三件事极其内省地被组织起了某种具有生活质感——或者说——神秘感的联系。每个人都有心血来潮突然去做一件事的体验,这种心血来潮通常来自其他一些细微琐事的暗示和提点,自己也未必有所意识。而一旦这种暗示通过组织呈现出来,超验性的前两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实现了,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释放。
不过现在还没到释放的时候。当片中唯一一次背景音乐响起,更强烈的违和感出现了:一切仿佛脱离了寻常,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小舞的漫步是一种安心的姿态,也显然是人生路的一种象征,这路穿行于城市之中。安浓以一种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的机位,冷静地从都市生活中进入和抽离,就像开篇所指出的那样,通过保持距离,让真实世界和心象世界混合起来。在这样一种再审视的过程中,诗意就自然淹没了画面。
而当小舞发现歧路已尽时,背景音乐一并停止 。在这决定性的、伟大的一瞬里,观众的情绪仿佛也和小舞一同撞了南墙——关于迷路=偶像身份到了尽头的隐喻先于概念,悄无声息地怦然降临在了观众自身的身上。
更耐人寻味的是,安浓按捺住了继续延伸下去抒情的欲望,而通过切入了办公室一场短暂的镜头,既让观众的情绪暂时的陌生化,同时又因不同人物之间相似的情绪流动而不让观众情绪中断。等到再切回小舞时,已是一派笑着返程的场景。关于人生未来道路的思考,关于迷途的惆怅与释怀……就这样被直接略去,表现出了“留白”的不尽韵味。
同样应当指出,这样一种将情感变化的高潮直接略去的留白做法,是安浓一贯的手笔之一,在02年的新作短片「雲光る」也出现了类似的处理。以超验形式而论,这是通过绕开凝滞性,来实现凝滞性。
接着再来看雨停的一刻。
在雨停的那一刻——准确地说,观众并没有观察到雨停的那一刻、或者诸如雨缓缓变小最后放晴的场景。在风声雨声之中,画面随着树叶上洒落的闪光的水滴过渡到乌云继而放晴、雨突如其来地停了下来,旋即背景中嘈杂的人声取代了绵密的雨声,然后是小舞突然惊讶的表情身影、地上消失的爱美的涂鸦……在入定的效果音之中,现实世界与心象世界,就这样浑若天成地再次重合。
没有任何浮华的言辞表达小舞此时的感想;但此刻,再迟钝的观众也和Topo一样,他们的听觉、视觉、触觉跟着变得敏锐了,体感时间无限延长、周边的一切活动变得清楚无比:栏杆和树叶上水滴吹落的场景反复的出现,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只是观众和角色认为的?分不清——总之,有什么强烈的改变已经发生了。
是沉默的反响?是内心隐秘的提示?没有任何直白的揭示,甚至也没有描述这种转变产生的效果。这场自然和内心的双重风暴就这样简练地画下了句号。观众这才意识到,转变已经结束,心象空间已经消失,如炫目的彩虹和小舞的笑容一样的日子,就像飘散的水珠和消失的涂鸦一样一去不复回了,偶像身份的爱美再也不会回来,成长之后的小舞再也不会为之苦恼,唯有雨后空气的清新气味还恋恋不散。
观众何尝不像Topo一样,差点被丢下了呢?而放弃魔法意味着Topo的消失,即便观众能保持一样的视界,但Topo的这份心绪,又能向观众传达出多少呢?不必说,不可说,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成长这个大命题,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解答,不变的是内在的惘然与落寞、挣扎与解脱。放弃魔法回归日常,偶像谢幕人生转折,当自然的转变、不露痕迹的自省、超验式的顿悟与这人情起居、雨露虹霓、树荫烟火遥相呼应之时,无何一切言语和说明。
观众从不知不觉地转入另一个心象的世界,并在回归现实后突然醒悟到刚才发生的梦游的不朽时刻,继而再回味出梦醒时分的微妙感受——这,就是属于安浓高志的超验美学。
1、 关于长镜头:
在动画中,长镜头之所以罕见,一是因为要保持时空完整的真实性,而对动画人要求极高;二是对有限的画面信息量而言,缺少变化的长镜头也容易使得观众厌倦。不过,这些掣肘了无数动画人的难题,在安浓的天才构思之前迎刃而解。
2、 关于变焦:
片中三次出现了变焦的镜头(ANIME中通常称为“ピン送り”),稍有不同的是,蝉时雨中,机位通常先对准远处的人或物,再缓缓变焦聚至近处的小事物,构成一种人-物-情的指涉。
这种变焦的技巧虽然最早出自出崎统手笔,但出崎本人用的不算多,且多用以将读者视线移至近景的人物身上,绝少用于抒情。而有一定动画史经验的观众不难感受到,这种情景的变焦在现在也不算多见,何况是在80年代演出以平面化为主流、摄影尚未数码化的背景下?仅此一点就具有极大的开创性和实验性。
3、 关于画外音:
除了空镜头和自然音效外,本片中还多次出现了画外音的手法,即人物在说话时,镜头对准周边的小事物,造成画面和声音分离的效果。在蝉时雨中,这种处理通常有助于将人物从日常之中暂时地抽离出来,形成出入的视角,并加深人-物之间的情感联系。
额外一提,庵野在EVA中多次运用了类似手法,同样很好地表现出了“非日常”的效果。
4、 关于重复意象的作用:
可归纳为五点——
1. 达到制作上的节省和循环利用、提高素材利用率;
2. 起到分节的作用,加强作品的节奏和形式美(如前后两个星空到小桥流水的竖PAN的,以及阵雨时两个航迹云空镜头);
3. 通过意象完成对日常生活的提炼,从而赋予器物以生命的诗意;
4. 通过意象在不同时间的不同形态或微小变化,给人以年华似水之体验(即完成对时间的物化);
5. 调度观众的大脑、加强观众的记忆,使得意象所要表达的微妙情绪得以完整精准地传达。
个人意象:小舞的花绳、祖父的音乐盒、奶奶关心的衣服、小将打算送出的礼物、国分寺负责的企划书、小金井P的口头禅……这些细节看似寻常可见、却又往往具有第一反应联想不到的陌生感,令人耳目一新。
宏观意象:小桥流水、都市感十足的广角镜和饮料机……目的:为了表现出所有人物之间相似的心境变化历程
5、 新现实主义的电影语言和动画的结合:
如我们之前所指出的,新现实主义对客观和去戏剧性的推崇,和日本动画有限成本和特殊演出方式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不同于望月或者今敏等同样电影化强烈的动画人,观众在第一次观看时,很难意识到种种实验性的机位剪辑的设计是多么具有动画质感的“非动画”,在这方面,后来的押井与之最为相似。究其原因,这正是安浓通过细微差别和对美术、作画的精细而不落痕迹的控制(追求生活化,区别开押井的追求信息量),建立起的全新构成方式——
再说一次,这极大地丰富了日式动画的演出语言。
截自自己原打算写的谈安浓的一篇绍介。安浓流演出在小众动画迷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有鉴于本作最能体现其集大成风格,特此单独成文。
1986年,在经历了福星小子和小丑社魔法少女系列前三部的锻造和磨砺后,由安浓高志亲任监督和脚本的魔法之星爱美的新作OVA发售,作画监督岸義之,美术监督三浦智。本作以富有诗意的镜头,记叙了爱美和周围人们的夏天数日的生活情态。
说是“情态”而非“状态”的原因,正是由于安浓本作中打破了种种传统和读者的观赏习惯:碎片化的生活片段,没有定番的事件和解决事件的魔法,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的直接流露,群像的描写取代了唯一女主角爱美吃重的戏份,以及接近为零的BGM和长时间的自然音效……
除去开头总集篇外的45分钟篇幅讲的内容,只有发呆、晾收衣服、修理音乐盒、翻花绳、找东西、处理企划书、喝醉酒打电话、走错路、剪头发、躲雨、放烟花……
而正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和寻常可见的风景中,安浓高志形成了自己成熟的演出风格。这种风格是全新的:全新的方法,全新的意境,全新的审美类型;同时它也是系统的:系统的机位逻辑,系统的剧本剪辑,系统的价值观念……
按理说,面对这样一部对动画史而言极富创新精神和演出价值的OVA、一篇相当挑观众的充满微妙情绪变化的风物诗,任何的再叙述和分析都无疑是对诗意的一种破坏,热爱作品的评论者,恐怕也不会认为自己又能够再组装回去的能力。
只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本文自然比不得郑笺,但情之所至,情不自禁地写下一些肤浅的感想,也是希望有那么一些看了本文后能上钩的愿者,也和我一样沉浸入作品中,充分享受这个自成一体的、充满新意的小天地的魅力。
不同于押井守和西久保瑞穂在日常中融入不思议的奇妙风格、原惠一流水中富有张力的平淡叙事,以及望月智充新写实主义的长镜头。上述无论哪一点,即使放在整个80年代动画业界向真实系靠拢、魔法少女和恋爱喜剧题材中日常抬头的背景下,也是不曾见过如此多崭新手法的出色运用,这是全新的一面。
以大约6分半的夏日阵雨一场戏为例(其实全片都是这样),我们来看下安浓如何通过剪辑,把多条人物线按照情绪重新整理排列在一块:
天色变暗:由纪子临时把剃头改成了修剪头发→小金井P收拾不当心摔碎的杯子→航迹云空镜头→Emi和武藏一同玩耍在地上涂鸦→小将想起东西落在活动室里准备出门→附近的领居大叔们正好打理完草坪→小金井P和国分寺在上班
开始下雨:切桥和路上的雨景→小将冒雨出门→国分寺向小金井P提交企划书(期间给了个之前摔碎的茶杯特写)→再切城市雨景→由纪子开始修剪头发→公园里Emi和武藏躲雨→外婆一家人在家闲聊
雨下个不停:阳子发现下雨去收衣服→再切回来路上的桥和路上的雨景→小将赶到活动室→Emi和武藏树下闲聊→地上的涂鸦被打湿→爷爷继续修理音乐盒→奶奶回到家发现衣服已经收好、小金井P通过了企划书→切了一组街道雨景(见下图)
雨快要结束:Emi和武藏树下继续发呆→小将把活动室里取回的礼物送给Emi,Emi表面上假装不满,但闪光的景观、终于停歇的阵雨和初霁的彩虹出卖了你的心情……
(另,这里一些细节得到了完整的回收,另一些细节或在之前有所铺垫,或在之后会呼应前文。从中可见安浓诗意而不失缜密,“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的编剧手法,这在福星小子TV里他担任剧本的117、123话中也有所体现)
在这里,一方面是人物的行动和心理变化被打断的支离破碎,分成数段交织交待而不失逻辑性;另一方面,穿插进来的景物特写的戏份被打断的支离破碎,甚至隐隐多过了人物的戏份,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用以渲染和烘托情绪的功夫,毋庸说,景物和人物行动本身就是情绪的表达——在日本动画界,如此大规模的调度和运用也堪称全新系列。
当然,类似的有个例子大家也很熟悉,比如中学课本的《天净沙·秋思》,就有这样多种景物并置抒情的手法。安浓的不同在于,他所刻画和抒发的,并不是某种片段的、瞬间的、单一的情绪,而是完整的、流动的、复杂的情绪:小舞从迷茫到醒悟,小将终于找到了想找的礼物、国分寺出色地完成了企划书,爷爷修好了音乐盒……日常从来不会静止在某个时刻,醍醐味在于是过程而不是瞬间。
这就指向了另一点,即小黑祐一郎指出的,安浓对时间风淡云轻而又无所不在的认知和表达——颇类似押井的《空中杀手》。
无论是开场和结尾处大家离开房间,只剩音乐盒不断演奏这样的长镜头,还是大量并行的人物活动的细碎剪辑,又或是那些片段的、静态的固定机位的景物特写,如前文指出的的,都并不是割裂的,或者对某一特定情感状态的描摹。在看似一成不变不断重复的生活细节下藏着不变的节奏感,即时间始终维持着一种绵密又不让人紧张的流逝速度,任凭人物的情绪一层层逐渐堆积起来,并自然地流淌其中(小黑祐一郎:流れゆく時間の中で、キャラクターの感情を浮き彫りにするという手法 )。放弃魔法回归日常,偶像谢幕人生转折,这份失落和新生的味道即便在谢幕后也久久难以散去。
相似而不相同的场景:
同一条小溪,在静夜可人儿望向男生的时候是微微様开月影的样子,在夕阳下两人互相聊天的时候是潺潺的样子,而在阵雨来临、爱美纠结于魔法与生活的时候,又成了湍急的样子……
同一条路,在小将奔过的时候直接略去、在小舞走的时候迷了路;
ユキ子被风吹走的帽子、小舞被妈妈提醒带上的帽子……
还有雨前雨中雨后的分岔路口的指示镜、路旁的饮料机……
完整但被剪碎的多条线索——
开头晾晒的衣服、国分寺负责的企划书、小舞不停翻动最后放下的花绳、祖父反复最后修好的爱美样子的音乐盒、小将四处寻找最后忆起落在活动室然后送给小舞的礼物、
看似无意义的小事——
ユキ子坐在理发店里突然临时决定改成修剪下就行、小金井和国分寺间关于调味料的打趣、爷爷清理过厚的草坪、收进屋却没有叠的衣服、魔术团的男人们喝醉了酒打电话回家、小金井最后望着线香花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然后不当心被烫伤……
这本是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手法。但在安浓这里,这不仅是一种手法,更是美学观的基础和全部:不仅没有一处景物不暗合了人物的心情,更难得的在于,它所暗合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丝万缕缠绕起来的、所有人相似的心情。
以外在景语的变化为明线,以人物内在情语为暗线,把人物和景物放置在了相同的地位,又把情绪和时间放在了相同的地位,相互交融,相互印证,耐心地堆积起情绪。他描绘的不是眼前之物,而是心中之象,固定机位长镜头也好破碎的剪辑也好,总之,是先在内心里把这动画世界里的一切都心灵化了。所以对安浓而言,他所描绘的一切不是艺术的或者欺骗那些幼女观众的,而是纯粹的真实。世界就是他的心象,他的心象就是真实的世界,一个感性的世界。
而吸引着他,让他甘愿舍弃了配乐,舍弃了情节,甚至舍弃了台词,造就了他含蓄而充满诗意的美妙演出方式的,正是舍弃了魔法的、平凡的日常生活,找不到有什么具体的内容,纯是一片夏日的情绪。
纳博科夫有个著名的三相论:作家具有叙事者、教育家和魔法师的三重身份。
安浓当然不是这样集三者与一身的大作家,他叙的事无非是再平实不过的一般生活,他所教育我们的也甚至连日常中的有趣一面也算不上。唯有魔法师这一点他做到了:他永远用诗的眼光来观察日常以及人物的内心的世界,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特别注意,在别人不经心的地方特别经心,在别人不经营的地方特别经营,终于在琐碎的日常中经营出了梦幻的、浓郁的、随处可拾的诗意,这是毫无疑问的魔法。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