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做完短片,就回学校做展映,很有仪式感。你就会觉得,咱们学这个专业的,还能做这个?很牛逼!我也想在学生里感觉很牛逼,让一些女生们注意到我。”
“(拍摄《情诗》)我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样本而已,我是一个傻逼,我实际上是通过自己来骂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大家不都是傻逼!”
“她(指妻子周青)演了一个她本我的情敌,同时她又体会了出轨者的感觉,还让我体会到了出轨的感觉,但那个女人又是伤害她的一个东西,她演了一个伤害她自己的感觉,她还投入到那个感觉里去了!”
这是我今年最硬核的一场电影人采访。
这是我今年遇到的最放开的一位受访者,他把生活里的卑微、虚假、恶心、傲娇、自私和愤恨一次性倾盆脱出,无遮拦,不修饰。
导演王晓振,电影是他与妻子周青共同合作的第二部作品《情诗》。
四天前,他们在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获得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演员两项大奖,评审主席陈可辛首肯力荐,演员段奕宏、郝蕾对女主角周青的表演叹为观止,郝蕾甚至面对记者时用“我要小心她,她将来会是我的对手”来形容周青。
然而,第一次认识王晓振和周青这对夫妻,是在60天前,因为那天,周青怒骂了我们第一导演。
原因是,我们当天推荐了张献民老师的第二届“十荐”片单:2020年第一篇新导演十佳片影评,今晚我用文字取代观影。那篇文章里,张献民老师认为《情诗》在创作上涉及到模仿。
周青为此恼怒,留言至今还在。
当时,《情诗》在我脑海里是一副焦灼、执拗的样子,也会觉得,身为演员,周青显然被自己的丈夫王晓振PUA了。
直到和本届FIRST初审王飞飞聊天,才发现《情诗》的微妙,它甚至,能和大鹏的《吉祥如意》放在一起讨论,在这篇文章里,独家| 2020,他是我们最需要重新认识的中国导演,大鹏坦露心底最真的声音。二者,形成2020年电影复工后的真正的创作者意识形态的交锋。
交哪的锋?
简单说就是,在纪录状态的掩护下,虚假与真实互相扭打后绽开的一道人性的细缝。事情是假的,人是真的,假的事情,又让真的人发生了真的事。
那《情诗》的细缝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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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分两段情节。
第一段情节,在农村,王晓振与周青这对夫妻,带着快三岁的孩子,从男方家里出来,奔向女方家里看望太姥爷,俩人一路争吵,原来男方在妻子怀孕期间有外遇,周青知道后怒了,要求马上离婚,在情绪崩溃下,周青让王晓振念那首她最喜欢的情诗。
第二段情节,时间线拉回到三年前,王晓振约见情人(此人仍由周青扮演),说女朋友可能怀孕了,怀了,就会结婚,想在结婚前,和你表白,给你念一首情诗,但是情人听了这话,却觉得王晓振有道德问题,两人吵了起来。
两段情节,用两个长镜头完成,场景基本都在车内发生,人物在最后都发生了人设反转,并打破第四堵墙。
听上去是不是很吸引人,没想到这次采访更吸引我的,是王晓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这是一篇侧面比正面还要清晰的采访,这是一篇在虚无上充满着熟悉地域风貌的采访。
王晓振将《情诗》献给妻子周青,我将这篇王晓振的采访,献给当代所有中国青年独立电影导演。
全文9000多字,把它当情诗读起来,可能会快一些。
我这次来FIRST就看了两个片子,一个是《回南天》,还有一个是董性以导演的《歌声缘何慢半拍》。倒也无所谓,我本身也不太喜欢看电影,没那么大热爱。说我来FIRST这儿一定要看什么影片,我没这么强烈的需求,去看的也都是因为朋友。
我在家的时候,一年看的影片也不多,甚至我就看纯商业片,娱乐娱乐。
我们山东的啊,高考压力很大。高中的时候,我天天学到很晚,我又是一个神经衰弱的人,中午睡不着觉,中午不睡下午就很漫长,一直到晚上十点,就是在一个脑袋特别疼的状态下强行学习,还记不住东西。
那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艺术专业,考一点分数,再加一个不用太高的文化课分数,就可以上大学。
我高考那年540多分才够二本线,我文化课考了超过500分,再加上这个艺术专业分,就上了东北师范大学,还是211呢,重点本科。
另外,我那时候也愿意看点文学什么的,也是“名利”给我拽过去的,那时候流行什么韩寒、郭敬明,他们让我记住,高中生干这个也可以挺牛逼。
他们喜欢的书,我也找着看,逐渐的,你会接触所谓的先锋文学那批人,包括国外的,像卡夫卡什么的。看得很粗糙,但是你要看,都是虚荣心驱动着你往前推。
整个班里就我一个这样,很装,到那儿都弄本书看。他们会说,这哥们有个性,你听听,“个性”是个好词。
现在回想,当时高考作文写得并不好,我是一个已经被“文学”异化得很严重的人,写作文很排斥写排比句,但是看过的那些书的真正精髓,你也吸收不到,你只是觉得人家好而已,甚至你觉得这个好是你真觉得好吗?但我真的喜欢韩寒郭敬明的书吗?我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我只是被洗脑了。
后来他们都拍电影做导演,对我就没有任何影响了,因为他们拍电影之前我就学了编导专业。
但我从小对电影没有印象,一点都没有,零,港片也是零。
你现在让我回忆,排除那些在村里露天放的《铁道战》,我记忆里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小学晚上放学回家去朋友家看的DVD,确实是部港片,成龙演的《蛇鹤八步》,我记得他把一个人的后背给撕开了,就看过这么一个。
说实话,我只是记得这个,我没有对电影产生任何感情,将来是不是要干这个,我更是压根没想过。
直到艺考,我们又听说要看电影,艺考培训老师会给你放片子,什么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青红》,还有《暖春》之类的。
当时有一个培训的老师,他点名说我写的文章真不错,人家真的是正儿八经的艺考老师,不是来糊弄的,当然他也挣钱。他就在100多号人里边说,王晓振把你写的念一念,你这个虚荣心是不是一下就上来了?他说你应该去考中戏,虚荣心又上来一步!
我还记得最后艺考时题目是《可可西里》,但我没有看过这片。好就好在,那时《可可西里》总是在电视上放,我大概知道它是个啥感觉。
你知道当时我起的标题是啥吗?很含糊,叫《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觉得在高中生里,起这个题目也还行吧。反正什么含义都能混过去,想想还挺有戏剧性的,你不问我我也完全忘了。
最后专业课我过了线10分,也就这样。
我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学的是广播电视编导,更偏电视。文牧野就这学校的你知道吧,他比我大三、四届,后来去北电进修了,之前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二级学院的,但老师和我都是一拨人,而且他当时一直拍片子,我就感觉挺好。
我虽然和文牧野没接触过,但总听到他的名字。他们做完短片,就在学校做展映的晚会,一个小型的电影展,像现在FIRST似的,很有仪式感。
你就会觉得,咱们学这个专业的,还能做这个?很牛逼!
我也想做,我也想在学生里感觉很牛逼,让一些女生们注意到我。
当时文牧野的《石头》(2010)在学校放过,这片让我很惊讶,这么一个短片,能花两、三万去拍。那时候两、三万对我是天文数字啊!我现在拍《情诗》也就花这点钱!
但就是因为有像文牧野这样的学长,包括拍《清水里的刀子》的王学博,他是我直系的一个学长,他们都有这个意识,拍完片子在学校展映。来好多人,请老师,请这请那的,我真的对这个产生一种爱慕虚荣的感觉。
但是,我上大学,完全不是在认知上拉开视野。我从一个纯乡下来的孩子,同学都是家庭还可以的,他给你拉开的视野都是啥?这些人真会玩,天天想着怎么玩,东北人又会玩。
首先他们跟你见面说话就很娱乐,上来称兄道弟的,没事就出去喝酒,玩各种游戏,你完全没那能力,但是你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你就是一个很被动的状态。
说实话一个寝室6个人,他们人都很好,人家也不介意你哪来的,偶尔可能说你是个乡巴佬,但不是在针对你。
但是人家再怎么好,你也能感觉到他骨子里那种优越感,他不会跟你玩得很亲热,本身你也没有那个能力跟人家玩得很亲热。
那一直就相当自卑啊!
你肯定得想,要找个牛逼的东西,让你不要那么自卑。
说白了,你要找一个外部的力量来支撑你。
大学一开始上课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是不是可以写个剧本拍东西。我在我们班里,还是很能拍的。
我记得我一个学长跟我说,你看金基德这个人,多有力量,多血腥。那时候我就认为有力量的就是好的,我就想做一个那样的。
怎么能有力量呢?就要把那种血腥放进去,结果想了一个剧本,学长说我跟《车四十四》很像,后来我也没拍。过了那个劲,我也不再去想那个方向了。因为你的审美又发生了变化,基本上我能捋出来我一路的审美变化。
之后我就看到贾樟柯的《小武》,他会让你感觉,把你那点东西利用起来,也能拍电影。你说《小武》这电影给了我多大的震撼,没有,它是在方法论上给我太大的启发。有了《小武》之后,你也会在网上开始搜,像什么阿巴斯。他们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简单的东西,也可以拍。
后来我归纳,真正对我有影响的,都是这种方法论上的电影。就像写东西一样,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你也有这个信心做东西,老师没给你这信心,但是这些导演,包括那些拍片办展览的学长,他会给你虚荣感——咱们是有可能去拍电影的,就有了信心。
我大学四年最高光时刻,那就是我做的第一个短片,在学校也是展映,一个班级的展映,大家都觉得很好,老师也颁给你最佳导演、最佳影片什么的。
你还会在女生方面获得一点外部的支撑。
2012年,我研究生毕业,就是那年年末拍的第一部电影《田园将芜》。我都忘了是不是真的入了FIRST,他们跟我说是入了展映单元。因为当时我主要参加的是北京独立电影节和中国独立影像展。
说实话,我那时候的判断,FIRST还没有另外两个电影节重要,所以我也不太关心,而且《田园将芜》里还有挺赤裸的东西,那种情爱镜头。所以它在国内也没有发行,有个新加坡的网站,一个叫克雷夫·肖博的人在运营,他们跟我签了一个合约,《田园将芜》放在他们网站上,大家付费看。
拍《田园将芜》时的虚荣心很简单,就因为当时我身边朋友有个叫杨平道,他当时拍了个长片,我在想,因为我学校,我也一直拍短片,他都拍了,我也能拍一个,我为啥不拍一个呢。
并没多大野心,也没什么期待,你只是跟着感觉,我觉得我拍得很快乐,很即兴,我的剧本就四个字——吃喝拉撒。我就拍吃的,上厕所的,做爱什么乱七八糟的,很动物的一些东西,大概用一个时间串联起来。
当时拍得很轻松,到现在都觉得那时很享受,虽然我只花了几百块钱。
拍完之后,没想到,杨平道跟我说,有什么北京独立电影节,你可以投一投。我一投,北京独立电影节选了开幕片子,他们初审评委都很喜欢,当时有杨瑾、王宏伟,我都大概记着。
当然到最后没给奖,但是南京的中国独立影像展给了我一个最佳处女作,奖杯是个“大拳头”,我到现在还放家里呢。当时就这么一个奖杯,真的满足了你一点虚荣心。
我就想,我好像还真可以干导演,还能受到更多的认可。
你就有这种追求了。
但隔了七年,一直没拍片。没有办法,我乡下出来的,没有任何背景支持、财力支持,周青也是这样,我俩在北京纯北漂,然后2015年突然就怀孕了。
那怎么办?
我那时候都没啥正经工作,一开始是普通上班,每天来回三四个小时挤地铁,班上不下去了,人家可能也并不想要你了,你也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员工,你还怀孕。
干了半年,辞了。
我觉得是教育形成的这样的你,你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给你安排啥就干啥。
那你有孩子了,你得考虑,你能打掉吗?想想好像也不忍心,毕竟是个生命。
周青也没太想明白,我说咱就结婚吧,反正年龄24岁、25岁,结婚也还行,那就结了。结完婚没多久,你又得生孩子、养孩子。反正就在这个事情里待着了。
我后来跟我一个合伙人成立了小公司,靠做这种宣传片、广告、短视频挣钱。当然也做过婚庆,其实我大学就做过,研究生毕业还做呢。但是研究生毕业做过那么一次之后,你就有了想法,一天两三百块钱,真感觉没有尊严。
所以我很少去做执行,我更像制片,接个广告,找人来拍,因为我不想靠在这里。2017年营业额到了差不多400万,还挺不错。
但这几年,因为各种影响,收益会往下滑。首先感觉中国的经济是往下滑的,我们公司被罚过40多万的一个税,罚了这么多!
碰到这事,就得面对。
说到《情诗》。
这片并不是我被罚税后才拍的。它拍摄结束的时候,是2018年末还是2019年初。
要说现在呈现的这两个镜头,加上人工,加上花了一万多的字幕,其它我基本上没花钱。
但其实之前我花过那么两三万,因为我还拍过一个别的镜头,也是我拍的第一个镜头,但后来那东西不适合,就没用,钱都浪费在那个镜头里了。
最早我没想拍成现在这个形式,我是想把两个剧情的长镜头对应着,情节很简单,就是讲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这个女的极其难受的时候,她希望这个男的给她读一首曾经写给她的诗,来安慰她。
但这个男的并不想给她读。为什么呢?第二个镜头就讲了,他那个诗是怎么出现的,那个诗其实是写给另外一个女孩的。
我当时就是要随便拍个片子,我是先拍好了后半段情节,然后再拍前半段情节,各自都是一个长镜头。结果先拍好的那个后半段长镜头没有用,于是又再拍了一个。
第一部分里,摄像是我一个摄影师朋友,也是做宣传片的,他在副驾那边举着摄影机。
拍前半段的长镜头时,总共拍了两条,我压根就没想让它一遍成功。你要第一遍特别有情绪,第二遍是出不来的,所以第一遍先当排练,情绪熟了点,第二遍再真正来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条快结束的时候,周青一下出戏了!她说“这不是在消费我家人嘛”,这句台词不是我设计的,它是真的。你看她那个状态,谁能演出来那个状态。
很多人不知道这句话里面是什么意思。
我实话跟你说,拍第一个舍弃的镜头时,那一天是她父亲的生日,拍完,过了很长时间,她父亲真的患病去世了。当然肯定也不是跟我拍这个片子有关系。
但第二个长镜头拍的背景是啥?是周青过生日,你想想,这是什么感觉?你父亲过生日我去拍,父亲没了,你过生日我还要拍你……
周青作为一个女儿,我消费你父亲也就得了,我怎么能让你也开始消费你父亲呢,太混蛋了,是吧。
所以上下两个部分就造成了失误,前面明明情节里是“爷爷患病”,当然在病床上扮演周青爷爷的,其实是爷爷的哥哥,真的爷爷此前已经过世了。后面周青却说的是现实中“父亲去世”,观众就会被误导。
这背后太复杂了,要是我把所有背后的故事清晰表达出来,一层一层的往上,这片子会更牛,我先打住,我不能拍这个东西。你说我和大鹏拍《吉祥如意》有点像,我也想和他聊聊,这里有天命。
可就因为周青那个状态出来了,那我又感觉,我拍了这么久,还是想要点真的东西——我想要这个状态!拉倒吧,就把先前花了两三万拍完的后半段长镜头扔了。
紧接着,为了匹配现在的周青这个新镜头,我重新想了二十套方案,其中有几个方案也挺好的,但是做之前,我考虑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能不能完成它。
拍了几次,发现不行,拍不出来,到最后,选了现在最简单的方式。
行吧,镜头就定在前挡风玻璃上,咱俩就来一个这样的。
前半部分手持,后半部分却是固定镜头,当时就会觉得不周整,等于我放弃了影像标准和逻辑。我也没那条件再去找谁帮我拍,我就是每天都会有想法,今天看这个东西感觉好像能拍,行,来,赶紧的。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把周青那个“这不是在消费我家人嘛”的情绪更往前推一点。
我现实中是没有外遇的,当时是我纯虚构的一个事情,就是对别的女孩产生好感这种事情,挺刺激你的,天天在想一些类似这样的东西,那就会产生了那么一个念头,我再想想,突然就想出这么一个简短的剧情。
周青不参与讨论剧情,她是你让我演啥,我就演啥,她对剧情也不感兴趣。要是向普通观众通俗地介绍《情诗》的概括,就是这个导演想把这个女演员的情绪给激发出来,他一直就在干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而已。
你说有女性观众不太接受,觉得我“渣男”,这个女的还愿意被这男的PUA,那这女的也“作”。我可以理解这种想法。
其实,我基本在《情诗》里做到坦诚了,完全的坦诚。我既认为坦诚是一个好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策略性的东西。
完全坦诚,你至少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反感,你不是在装,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不知道她们说的这个所谓道德,是从哪一点去判断的。如果说她是从这个男的一直在剥削这个女的来判断的话,我是不认可的。
我为啥不认可呢?
因为有些人他未必那么敏感地能看到《情诗》最后是啥。实际上这个影片最后,是这个女的和这个男的一起在共谋,并不全是男的压榨这个女的。我其实最后不想再去消费这个东西了,但你能明显地看到,我在下车的时候,那个女的还拉了我一把,这个表明啥?这个女的还在配合你,再消费一下,没关系的。
我可以来消费我自己,但我不能再消费我的爱人了,我觉得那个道德尺度有点超越我自己,行,不拍了。
那些说我缺乏道德伦理的人,你太单纯太简单了吧,你是没经历过事吗?你不也一直在做傻逼的事情嘛,你没说过“我不想上班,我马上辞职了”,然后你在体制里面你马上就能出来了?你结婚,感觉婚姻不行,你马上就离婚了?
我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样本而已,我是一个傻逼,我实际上是通过自己来骂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大家不都是傻逼嘛!
当然《情诗》本身也不是一个大众都愿意看的电影,产生这种反感也很正常,你也不能说你不能让人反感,你是什么呀,你就不能让人反感了?
是吧,就是这样的。
你说片子里前半部分的钟表声和后半部分的倒车提示声,形成一种“倒计时”呼应,前面是亲人将要离去,后面是孩子将要新生,都是你想多了,我没这么设计过。
但是这解读真的挺好的,以后别人再问我我就这么说。
更多的人说我在利用周青,在PUA她,说这有伦理问题。
我想说《情诗》是一个纪录片拍摄形式,假设我拍的这个人,就在这儿“嘎嘣”一下让车撞了,或者像以前那张很出名的苏丹大饥荒时的照片,老鹰要吃那小孩一样,你看照片的那一瞬间,你第一感觉,这个相片很震撼,但拍照片的这个人……
我有个诗人朋友说过这个问题,他说你这种叫“临崖之作”,什么意思呢?你站在悬崖边上的创作,你必然要面对这种悬崖边上的问题,你有可能掉下去,你得做好准备面临这样的批评与指责。
我坚持,个别人是有这样的伦理问题,但是我没有为了利用而利用,在拍摄中,我和周青互相探讨这么做行不行,我一会这么刺激你,行不行,她也会刺激我,像她突然让我喝脏水,这都是她自己做到的。接受,愿意被刺激,愿意打开,你在那一瞬间肯定伤害到我,但是拍完,我终于帮你完成了,也是很开心,这是周青。
她一点没有觉得我在“用”她,甚至用狠了。
我们的心理层面是健康的。
周青呢,她不是我大学同学,她跟我高中就是同学。
发小倒算不上,高中我们初恋,上大学的时候她当年没考上,我考上了,然后她出于一些自尊什么的,联系的少了,中间我们就分了一段。后来等我东北师范的研究生又毕业的时候,我俩才又和好。
她大学跟我学的就是一个专业,现在也是一名老师,教广播电视编导的,在天津一个学校,叫天津传媒学院还是传媒大学来着,在蓟县,离北京很近,到我们住的地方有个班车。
你说她学编导是不是受到我影响,我不知道。她当年没考上,后来又去考的。后来她复读的时候,可能还是想通过这个专业考。
她豆瓣词条上有些电视剧的经历,那不是她,肯定是跟别人重名了。她只演过我第一部片子《田园将芜》,和这部《情诗》,她本身就确实没有想过要从事表演工作。
但看她豆瓣个人简介说“对演戏不感兴趣,不大感兴趣”,这是我让她写的,听着挺酷的。实际上她压根不会去操作豆瓣,因为她确实就没有这个欲求。
确实有些人看完《情诗》之后,会觉得她表演得怎么怎么样,段奕宏和郝蕾都很喜欢,那肯定就有人想要找她演戏。要说她演《情诗》的动机,就是她觉得只能找她来演演,你也找不到别人,那得支持你一下嘛。你都那个样了,再不帮你演,谁还能帮你。
就这么简单。
说实话,你问我在第一部分里我坐在驾驶座,一直没有入画,那我是不是在偷偷指挥她,我坦诚地和你说,我就说了一句,我说“周青你应该要说那句话了”,就一句,我这句话剪掉了。
最终《情诗》里周青和我的性格基本上和现实一样,甚至就没有变。当然,她是在演,但也完全是真的。
如果我跟别的非职业演员合作,我也只能这么做。我就宁愿把我的剧本改一百遍,我也要改到让她是一个符合她的真实情景的样子,我只会这么做。我觉得周青至少是稍微懂电影的。
真的很奇怪,好多人跟我这么说第二部分里一开始没看出那是周青,她在平时的打扮就是这样,要么戴隐形,那就是电影第一部分。第二种戴眼镜,那就是平时真的眼镜,对我来说,我当然没觉得有变化。
那恰恰说明还超出我预期了。我是想让她区别,但是我没想到真区别开了。
你说周青演了四个角色,我没去想,我们可以数数。
她在第一部分里,扮演了一个“周青”,同时她还会“回来”,回到自己上;第二部分里,她扮演了“第三者”,同时她还要从扮演“第三者”再回到自己,但她的情绪积累又是从第一部分演完后而来的。等于她扮演了四个角色,至少四个,她在扮演自己“同时在扮演”的扮演。
无论多少个,这些都是周青。
你看第二部分,她有种谈恋爱的感觉,她现实里也有这个状态,和外人在一起她端着,非常温文尔雅,单独跟我她就泼妇一样,哈哈哈。
我当然是期待“出轨”的,因为啥呢?那样你才能真正入戏,虽然当时我也是演员,但实际上你主要的身份是导演,你在想着这个戏怎么发展,你是沉浸不到里面的,我是没有那种在出轨的愉悦感的。
但是你也仍然会有一点点这种感觉,你真能感觉到好像有一点在互相试探谈爱,它有,但辐射不到生活里来。它不像你真的去网上约了一个女孩,回来还意犹未尽。
可能也就到十分之一,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而且周青也跟我反映,她也有一点点!她很直接地说,她好像真感觉到了一点那种新鲜的恋人的感觉。她在第二部分登场时,一上我的车,说很冷,在那里哆嗦,其实也是一种恋爱的兴奋。演员本来就是要在表演时投入情感的,它有一种合法性,是合法的犯罪。
那你再想想背后,是不是更复杂了,她演了一个她本我的情敌,同时她又体会了出轨者的感觉,还让我体会到了出轨的感觉,但那个女人又是伤害她的一个东西,她演了一个伤害她自己的感觉,她还投入到那个感觉里去了!
卧槽!!
她的情绪还没有到极限,我完全有可能再继续把她拉动。我在第二部分后半段的时候,突然释放了,大叫了一声,把周青吓一跳,那都是我俩真实的状态,疯了一样,是吧。
那个时候我心里很复杂,我真的产生了我在消费周青爸爸去世这件事,然而你竟然在很努力地做这件事,但是为啥你在努力的做一件让自己和家人觉得傻逼的事呢?你创作的究竟是什么啊?你是追求这么一个刺激,还是你是真的会对这个东西产生反思?你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艺术!要真是,那也太扯淡了!距离那个境界太他妈远了!
我们两家人都没有看过这电影,我们都是乡下人啊,你给他们看,只能产生误解,他们分不清这不是一码事,光看离婚吵架他们就会问,你们俩拍这是干啥呀!太不吉利了!
这个伦理问题逃避不了,我不能说我说出来,就好像你可以逃避了,说出来也逃避不了。
这片在西宁放完,从结束那一瞬间,观众一直鼓掌,鼓掌了很长时间。我甚至感觉,整个影片完全没有错误。
可那是你爸爸,你要开始来消费这个,那我真的是在PUA了。我认为电影里的道德尺度,也就到了这个男人到底是结婚前见情人还是结婚后见情人这个程度,在这儿停。为啥我拍这种东西还有人说你抄,说你模仿,谁想抄这个,这种感觉,到哪里抄去?
你说这个片子是作为我成名的工具,还是自我反省的意义更大呢?
我觉得都有,我这人非常矛盾,就跟那个片子里一样,你感觉好像你在袒露自己,但同时你又利用了这种袒露。我就导演阐释里边都写了,我说我就想离我更远一点。
什么叫离我更远?就是你不想变成这么一个人。
但你同时做的这些事,拍片子来参加电影节,还期待获奖,得到点名利,你还在走这个道路。就是你越走,你就越想离这个远一点,但是你离这个远一点,你还又很想得到那个东西。就很鸡贼的在想,两方面都拿到。
矛盾。
今后,我觉得挺长时间里,我都会做导演,但是我的本质肯定不是要做一个只拍电影的人,这和是否解决财务自由没关系,除非我到了那种阶段,我拍电影不为任何东西,我拍完就哪怕放在家里烂了都无所谓。
我今晚本来状态极其差,但是跟你聊之后,精神上会感觉好了一点。到现在这些话,我没主动讲过,只讲给你了。
我只能寄希望在这种通透的聊,假设有人真看到的话,他会知道你的这种复杂,他也不用因为《情诗》而认可你,他在这件事上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就好了。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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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个挺虚荣的人
——王晓振
第一次见晓振是在映后交流,楼梯上走下四个人,有个大哥哭的满脸通红,特激动,我寻思这可能是导演吧,周青老师一身米色西装抱着小说,还有个男人穿着文化衫牛仔裤,看起来像是工作人员。
结果文化衫男说:我是导演王晓振。
得,尴尬。
没我们想的那么活泼,身穿黑t牛仔裤的晓振话少的甚至有些冷场,甚至显得段炼的主持技巧那么优秀。但好像潜意识里告诉我,这个人对你很重要,于是社恐如我也冲到晓振面前,第一次要了微信,表示想私下交流。
再见到晓振,是在19层的博丽雅布,跟赶场看电影的我们不同的是,晓振是在赶场做访谈。博丽雅布的咖啡虽然免费,但是酸度太强。和第一天相比,他放的开了些,用他的话就是,那种人多的场景不适应,他还是跟熟人在一起的时候放松些。
气氛也在聊天中逐渐轻松,围绕着电影真真假假的讨论数不胜数,媒体们似乎很喜欢抓着一个噱头不断宣传,仿佛形式变成了唯一考量的要素,大家为电影结构到底和洪尚秀有关还是和阿巴斯有联系而打的头破血流。电影最本质的东西,内容,就没了,就像徐浩峰老师说的:“形式大于内容的电影,只是一副空壳罢了。晓振表示同意,他更喜欢大家去探讨内容,甚至在我告诉他你被别的影迷叫“渣男”后很高兴,“我其实更看重这些实的东西,对我来说意义更大。”
七七八八的聊着,聊电影的幕后,聊我和我男朋友,我男朋友和他朋友的故事。虽然当时说不聊电影了,但是没办法,大家都是movier,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你有拍自己的东西吗?晓振突然问我。我自嘲的笑了笑,表示我就是一小白。但随即表示我还是想拍,在筹备过程中。
“那你打算是拍一部“完美“的电影,但是要花五六年甚至十年,还是拍很多但是不是那么完美”
我突然就想到文牧野
“你喜欢拍电影,还是喜欢拍电影给你带来的东西。”
这些问题像是一些不停循环的歌曲,一遍遍占据着大脑库存。我不得不停下来,陷入沉思,对我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或者说就算考虑过了,也没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处女作当然重要,也可以不重要,甚至可以不存在,直到你觉得有一个片子足够好了之后再投。没有捷径,就是多拍。完美只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开机的那一瞬间之后任何事情都无法估量,发生了什么都得接着拍。这个过程就像是周圣巍说的一样,很痛苦,但是是值得的,因为这是为了你心中的“艺术”。
“但是其实我是个很虚荣的人,我享受的也许就是这种满足感”晓振说。
那么问题来了
你是喜欢拍电影,还是喜欢拍电影给你带来的东西?
劇透,慎入
看完《情詩》,很想寫一些東西。
第一次看完,首當其衝的情緒就是憤怒。
影片最後,導演(王曉振)在片中扮演的導演(王小鎮)聲稱意識到自己正通過剝削和消費周青以達成拍片的目的,他說不拍了,此刻攝影機仍在不間斷地轉動中。導演隨即自白道,其實早已明晰周青因消費父親的死亡感到自責,再一次把周青跩入崩潰的情緒當中,她責備他,「你都是故意這麼說的?絕對是!」。導演表現出自責,他說「真的不拍了」,於是下車,當觀眾覺得他要關掉攝影機的時候,他居然又回到了車中,抱住周青,繼續安慰道「咱不拍這個」。
然後才是黑屏,影片結束前,這一切都被攝影機如實地紀錄下來。
到最後,我的觀影情緒實在無法承受,憤怒導演的自私和不真誠。表面看似真誠揭露拍攝的本質是剝削,認識這點後卻仍然要以同樣的結局完成作品,好像沒有絲毫反思之意。
當我冷靜下來再去思考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掉入陷阱當中,激怒了觀眾,導演的目的便達成了。
以此邏輯而言,不得不說這是個縝密的劇情設計,劇本是成熟且成功的。
影片的開端鋪陳的是夫妻兩人的婚姻生活,為瑣碎的事情吵架,揭露了丈夫精神出軌。一切都在順水推舟地進行時,周青突然出戲了,因為忍受不了以回憶父親的去世而掌控自己情緒,她告訴王曉振自己不想再消費父親的死亡,這讓她崩潰。
故事的轉折從這裡開始,第二段故事周青扮演了王小鎮的出軌對象,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有關精神出軌的道德問題,此處佔了影片很大的篇幅,也是故事的缺陷之一。
導演(王小鎮還是王曉振?)看周青(演員)一直卡在同一點過不去,便提議重頭來過,在再三的逼迫下,周青(演員還是本人?)終於情緒奔潰,於是便引發了文章開頭所指的那幕。
值得討論的是周青第二次情緒崩潰,是真是假?是設計還是本能?或者就是兩者的混合體?戲裡(王小鎮)戲外(王曉振)的導演受到道德的譴責是否公平?
訪問中王曉振和周青共同提出的一點很有意思,他們都一致認為,周青其實也是消費和剝削的共謀。片尾有一細節:在導演第一次要出車門的時候,周青把他拉了回來,這一行動促成了攝影機繼續運轉。
跳出影片本身,也許創作的本質就逃不出剝削和消費,作者掏空自己的同時必然會影響到至親。這是無法迴避的事情,否則又何來真實和真誠可言?
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是把这部片子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作品来看的,我更在意的是作品想表达的内容,所以我觉得其实我们不需要太纠结连导演自己也不想明说的情节的虚实问题,像分析盗梦空间一样去分析这部片子的虚实层次,甚至去探讨片子里角色和导演的关系,我只觉得可以但是没必要。这部片子里的夫妻产生了许多矛盾,而电影又把这些矛盾放在一个“演戏”的情景之下,然后这种矛盾就像一阵一阵的海浪一样,冲上沙滩,又顺着“戏中戏”的缝隙流入了土里消失不见了。在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包括我自己在内观众的下意识心理变化,一开始大部分观众都会因为男主的某些神奇无理的言论而生气,结果一说是在拍戏,很多言论和行为好像又被合理化了,然后不断的戏中戏循环,原本难以忍受的矛盾和冲突好像也被冲淡了。看电影的时候一开始我在想为什么女主这都能原谅,后来我在想为什么我会变得没感觉,“戏中戏”的设置给我的感觉就是加上了一层柔光镜,然后让矛盾透过这层柔光镜来嘲笑观众被磨低的道德底线。这部片子名字叫《情诗》,片子里的情诗就是男主以前写给女主那首,情诗出场的顺序在片中是被颠倒的,先让我们看到了男女主结婚生子后它被重新提起的样子,又让我们看到了它最初被创作出来的样子,当这首情诗被再度提起的时候,男主已经忘记了一些句子,并且把它当作一个滑稽的安慰剂,让这首情诗失去了原本的光辉。与此同时还有女主坐月子期间的旧事,从第一个场景到最后一个场景女主都在提这个她心里的疙瘩,但是男主不曾正面给过关于这件事的交代,而她把这件事反复提得自己都累了,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像祥林嫂。一首情诗代表的欢喜和一件旧事代表的苦痛,都在岁月中被磨砺得没有了意思,恨和爱都提不起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