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 情天未老 / 最美好的愿望 / The Best Intentions
导演: 比利·奥古斯特
编剧: 英格玛·伯格曼
主演: 潘妮拉·奥古斯特 萨穆埃尔·弗洛勒 马克斯·冯·叙多夫 格茜塔·诺比 伦纳特·胡尔斯特罗姆 莫娜·马姆 莱娜·恩卓 科夫·赫杰姆 伯恩·谢尔曼 伯杰·阿斯特 汉斯·阿尔弗莱德森 莉娜·T·汉森 安尼塔·布耶尔克 伊莱亚斯·灵基斯特 恩斯特·恩特 玛丽·戈兰宗 比约恩·格拉纳特 玛丽·理查德森
制片国家/地区: 瑞典 德国 英国 意大利 法国 丹麦 挪威 芬兰 冰岛
上映日期: 1992-07-03(英国)
片长: 181分钟(电影版) IMDb: tt0104350 豆瓣评分:8.1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一九八八年,我在赣南一座安静的小城读书。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跟同学谈起自己的心愿:渴望献身于一项崇高的事业,哪怕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那年我十九岁,正是充满幻想又矛盾重重的年纪。北岛的诗句:“从星星的弹孔中/流出血红的黎明”、“让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越整个国土”尽管曾深刻地影响过我,但彼时正逐渐退出我的精神领地,取而代之的是于坚的诗句“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喊一声 胯下就钻出戴眼镜的脑袋”。激起我此番回忆的是一部电影——《善意的背叛》(又译《最美好的愿望》),从片中的男主角亨利身上,我依稀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本片曾获得1992年第45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和最佳女演员奖。评论一部获奖影电总是没有风险,因而似乎显得容易一些,但对我来说,其实颇费力气,因为自以为还未有足够的心智来解读它。之所以斗胆一试,是由于太喜爱这部影片了。影片导演比尔·奥古斯特曾于1989年以电影《征服者贝莱》夺得过一次金棕榈奖,而编剧更是大名鼎鼎的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柏格曼。实际上,影片中的亨利与安娜就是柏格曼以自己的父母为原型创作出来的人物。
剧情是:神学院的学生亨利通过同学恩斯结识了其姐安娜,并与之一见钟情。安娜的母亲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将要成为牧师的年轻人与自己任性的女儿之间的出身及性格差异,竭力从中作梗,然而最终没有得逞。亨利与安娜结婚了。婚后,安娜随丈夫一起来到寒冷艰苦的北方小镇,亨利成了一名牧师,安娜也担当起了牧师娘的责任。寒来暑往,安娜生下儿子阿德,亨利也因其出色的工作表现被推荐调往斯德哥尔摩宫廷教会任职。可是亨利不顾安娜的反对,拒绝了这一职位,仍留在当地。安娜不愿再忍受亨利的专断和生活的艰苦,带着孩子离开了丈夫,回到母亲身边。影片结尾,亨利最终还是决定接受任命,他来到安娜身边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二人终于和解。
亨利出身贫寒,岐视与孤独造就了他性格中的孤僻、偏执、敏感、记恨的一面。影片开始五分钟,就用亨利与祖父会面一场戏,预先交代了亨利性格中的这些特征:祖父央求亨利去见濒死的祖母最后一面,却遭到了亨利的断然拒绝,亨利以此来报复祖父母长期以来对自己和母亲的冷漠和岐视。而且,也许正是这种个性和经历为亨利对彼岸世界(上帝为其化身)的信仰提供了滋生的土壤(现实世界多么丑陋,世俗欢乐的滋味亨利也从未有过品尝)。安娜则恰好相反,舒适的环境和良好的家庭条件培养了她的任性,她习惯了过分自由,所以一旦受到压抑必然会本能地抗拒,所以她会不顾母亲阻挠执意要与亨利结合。然而,这将是一场怎样的结合呢?在长达三个小时的影片中,共有五处直接描绘了安娜与亨利的矛盾冲突,我将在下文用ABCDE表示。
A.亨利与安娜的矛盾早在婚前就有过一次猛烈的爆发,那是在二人讨论婚礼的地点时产生的。亨利向安娜表示不愿去她的家乡举行盛大的婚礼,安娜则认为亨利食言,她指责亨利此举为“优雅的报复”,历数亨利“夸耀贫穷而凄惨的童年、母亲”、“头皮屑和脏指甲、浑身上下的汗酸味”,认为他“粗鲁、撒谎”,“表现比出身还要低贱”。最后,亨利作出让步,表示“到哪里举行婚礼都可以”。
B.婚礼后,亨利夫妇来到北方小镇,安娜因住所没有自己单独的卧室而感到不解和不满,她问道:“我在哪里读书、写信和算帐呢?”但随即,她注意到亨利不快的表情,于是不再要求,这一次,让步的成了安娜。这个忍让的角色转换是值得注意的。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亨利还有一些理解和同情的话,那么,渐渐地,我的情感的天平也许愈来愈倾向于安娜这一边。接下来的一组描绘牧师夫妇和睦相处、努力工作的画面中,有一幅给我印象深刻:在晦暗的铅灰色天空下,狂风大作,波涛汹涌的河边,安娜与亨利洗衣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柔弱,这个远景镜头确切地揭示了亨利夫妇所处的恶劣的生存环境。
C.恩斯远道赶来看望姐姐,并带来一件圣诞礼物——留声机。伴着留声机的音乐,恩斯教姐姐跳起时髦的一步舞。这时亨利抱着幼子阿德出现了,安娜不愿意丈夫被冷落,她热情地拉过亨利旋转起来,却被亨利粗暴地一把推坐在椅子上。亨利转身走开,孩子吓得哇哇直哭。过了一会儿,亨利复又回来,表示歉意,说自己“很傻、很容易嫉妒,破坏了欢乐的气氛”。
D.亨利夫妇晋见皇后完毕,亨利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盛怒之下,语无伦次地表示不会接受宫廷教会的职位。而安娜非常希望丈夫能够接受新的职位(意味着可以离开艰苦寒冷的北方小镇),她愤怒地打断丈夫的牢骚,指责他的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玷污了自己对他的忠诚,也完全漠视了她——作为他的妻子和最亲密的伙伴的存在。
E.庇斯是被亨利夫妇收留的一个小男孩,因得知将被立刻送回亲戚家而以怨报德,差点害死了亨利夫妇的幼子阿德。这件事促使安娜下定决心离开亨利,回到母亲身边,临走前她要求亨利重新考虑接受宫廷教会的职位一事。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导致亨利与安娜婚姻危机的根源何在?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压抑和反抗(亨利祖父母与亨利、安娜的母亲与安娜、亨利与安娜,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有的人饱受压抑之苦,到头来却总会反过来又压抑别人,如亨利那样)?神圣信仰的彼岸恒在与世俗安乐的此岸偶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怨恨心态对爱的吞噬性伤害?都有可能,而这正是优秀电影的丰富性之所在。
亨利的怨恨个性与上帝信仰的结合是灾难性的,前者不但导致了他的嫉妒心和报复心,而且再加上后者还导致了他身上明显的道德优越感及其所产生的独断专行。马克斯·舍勒曾给怨恨定义:“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式的心灵自我毒害。”(语出马克斯·舍勒的《价值的颠覆》北京三联1997年版第7页“道德建构中的怨恨”一文),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且不去论及其发生缘由及生长形态,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翻书(用怨恨式伦理来分析当前中国地下音乐运动也许会是个颇为有效的视角)。
而安娜呢?她并不信仰上帝,她之所以任劳任怨与亨利一样为教众服务,完全可能只是出于她本性的善良以及对亨利的爱和忠诚。而且,安娜的性格中还有叛逆的成份,她是一个任性的也可说是习惯了自由选择、追求的女人,为此她不但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嫁给亨利),还背叛了亨利(离开亨利)。
亨利不容异见,专横,同时他也吃苦耐劳、尽心尽力。他帮助教众,同时也极力控制教众(并不明显,偶有表现)。怨恨与绝对信仰乃是他如此行为的主要动力性因素。由此我想到另一种信仰,这种信仰一旦与权力结合总是会偏移为对人的野蛮控制和奴役、对个体自由选择权利的不由分说的剥夺以及对个体偶在的取消和抹平。日前热极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令我非常惊诧:是谁在炒作吧?怎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仍提倡、宣扬这种为国家、民族、革命、人民献身的精神(王朔某小说有个情节:二个姑娘面对“还怎么指望你们去堵枪眼”的指责回敬道:“你们怎么不去,我们这么年轻!”),这种刻意的宣传是不是针对社会上广泛存在的道德滑坡和信仰真空现象而重又向原有的道德伦理资源找寻依据呢?
官方的话语系统总是隔三差五地炮制出一个个道德明星,无论是虚构的文艺作品里的,还是来自各行各业的真人真事,其精神动力总是无一例外地被整合到对政党国家民族人民的热爱上面。究其缘由,正如刘小枫所说:“政党意识形态与代议制度结构中的政党理念不同,后者并不与社会伦理、宗教信仰和国家机器一体化,政党理念锚在政党政治的功能范围内。政党理念之意识形态化意味着,不仅把其政治理念上升为历史中的神圣真理,成为一种信仰,而且与统治权力和社会的制度性建制一体化。”而国家化的政党伦理指的是:“在该政党取得国家权力之后,该政党的伦理转化为规约社会中所有成员的伦理,成为社会日常的伦理,使社会日常伦理成为政党意识形态的延伸秩序。……欧美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个体自由式的市民伦理,取代了基督教伦理的效力。”(二段皆引自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1998年版第390页)
这种意识形态宣传比比皆是(如中央电视台一套“新闻三十分”前的每周一歌),其正当性(是否接受了公正的舆论监督、支出的费用是否合理等等)这里姑且不论,我怀疑的是这种宣传能否达到效果?又是怎样一种效果?
亨利要求安娜也献身于上帝,接受艰苦、尖锐的人生考验,亨利没有成功,因为亨利对上帝的热爱并不能成为安娜也热爱上帝的理由;同样,亨利愿意接受最严酷的考验也并不代表安娜同时也应该心甘情愿地跟随。哪怕以爱情的名义(妻子对丈夫的)来要求也不行。也许最初,正是亨利的宗教气质吸引了安娜,然而时间证明安娜并非能够持久地经受这考验。而安娜的可贵之处正是在于她的真实,她无法忍受(不仅是艰苦的生活,还有亨利专断的性格,后者也许更是决定性的)就离开,尽管还带着背叛的负罪感。你可以说安娜贪图安逸,然而就算如此,如果她并没有妨碍别人也并非罪过(更何况她也付出过,尝试过)。在对亨利的爱与找回因这爱而丧失的自我之间,安娜彷徨过、挣扎过,最终,选择了后者。
但是,这选择绝非一劳永逸,影片末尾,当亨利向安娜说明已经接受宫廷任命,并打算于秋天去斯德哥尔摩上任时,安娜却令人心碎地发问:“但是,我们能够彼此谅解吗?”安娜的发问其实是由于她对彼此个性的透彻了解而产生的疑虑。亨利的让步并不表示他的信仰和性格的转变,他仍会独断专行、仍会不习惯梦一样温馨的家庭生活、仍会不关心安娜的感受,而安娜的个体权利也不会允许她逆来顺受。往后的日子仍会有一次次这样的争吵,龌龊和伤害,表面弥合的伤口即使能够被谅解、遗忘,也还是会被一次次狠狠地扯开。
影片最后一帧画,绿茵丛中,相别甚久的安娜与亨利,分坐于两条相邻的长椅上,互相凝望,小心而忧伤。
伯格曼用《婚姻生活》道尽了婚姻的一切,而这部讲诉伯格曼父母的“婚姻故事”,他却将执导的任务交给了奥古斯特而非自己。也许他认为离自己太近的事物必然会导致无意识的偏见和极端,又或者,他已在《芬妮和亚历山大》中塑造过一个严厉、暴力、控制欲极强、近乎于病态的教主继父角色,显然这样的角色一定带有伯格曼父亲的影子。而在《野草莓》中那个让子女后辈疏远、痛恨的父亲形象则更多来自于父亲对伯格曼精神世界的影响,仿佛伯格曼进入到了父亲的脑子里,帮助父亲悔过,替父亲认清自己。父亲的形象在伯格曼的电影里很少会展现阳光的一面,一个艺术家所创作出的作品多少都会带有私人的烙印。而此片中伯格曼“真正的父亲”果不其然的拥有着伯格曼电影里父亲们的特质:虔诚、严肃、固执、无趣、自我,甚至不近人情,而贫困的出身也让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充满了自我牺牲,尤其是出身优渥的母亲。关于富家女嫁给穷小子后无法忍受乏味、清贫的乡下生活的故事不计其数,一开始总是关乎于爱情,可婚姻生活的本质是消解爱情,这在《婚姻生活》里已经被郑重的告知,所以当爱情趋于平淡时,生活的触感变得越来越重要。母亲渴望牧师父亲接受斯德哥尔摩的神圣职位,但父亲却因为怀疑对方的信仰而拒绝了搬到大城市的契机。母亲的随和与顺从与父亲的固执和强势形成强烈反差,总有人要牺牲,“脾气好”的人往往是牺牲更多的一方。寄宿在他们家的男孩因为嫉妒和恐惧而试图将他们的孩子扔进河里,这是父亲代表上帝(爱)而接纳的男孩,却上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戏码,而始终打算将男孩送走的母亲看似冷血实则更加理智。母亲与远道而来的弟弟纵情跳舞,而严肃的父亲却情不自禁的拒绝了母亲的舞蹈邀请,将欢快的氛围瞬间降到冰点。这一幕像极了尼采眼中的天主教教条和酒神精神的对抗,这对夫妻注定无法和谐共处。伯格曼对天主教的质疑同样出现在他的众多电影里,而通过父亲这个角色的塑造,似乎可以猜到这其中的动机与根源。最后父亲在失去母亲和孩子后深陷痛苦,最终接受了斯德哥尔摩的宫廷职位,这是父亲最大的妥协,只为换回爱情和亲情,两人在长椅上的对话和深情静默而炙热,就像《婚姻生活》里离婚后的夫妻两人重回热恋期一样,离别才能诞生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