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一部充满了暴力血腥的动画播出了。 静,静到了极致 夹在出刀与收刀中间一闪的极动,和人物极少的台词,连旁白也要在关键之处隐去三分。 靠着意境,靠着画面中的一系列细节承载着信息。 不得不说,这样造成的严重问题就是,难懂。 那些被隐去,需要意会的内容,就成了争论的热门。 好在后来看了漫画,有了很多动画中被隐去的旁白,更加容易理解一些了吧。 漫画改编自南条范夫的小说《骏河城御前试合》中十一场胜负的第一场,无明逆流。漫画作者山口由贵进行了大量的扩写与改编,使漫画几乎成为了与原作小说大不相同的作品。 《シグルイ》,漫画用了这个名字,为“死狂ひ”的读音。取自《叶隐闻书》中的第一句: 武士道は死に狂いである。 所谓武士道,不外乎死狂。
山本常朝的世界
《叶隐闻书》成书于1716年的江户时代,是由山本朝常口述的语录。 山本常朝在书里提出一种“寻死的美学”:所谓武士道就是天天专心思考如何去死,活着的时候必须抛弃一切私心,抛弃对生的执著,确定壮烈牺牲的目标;这样,在生死关头便可以从容就义,不辱人格;如果苟延残喘地活着,就不配做武士。不过他所说的武士的寻死之道,并不像耶稣那样是为了真理、为了拯救人类而寻死,武士是为主子而死,或者是为“私情”而死。 山本常朝出身于一个传统的武士家庭,接受过日本佛教的影响。在山本常朝的世界里,世间不是一个理性的世界,只有“情”才是贯穿世间的核心,“情”是维系上下级关系的纽带。侍奉君主就是要把思念藏在心里而默默死去的“暗恋”,这样就可以进入无我状态。打个比方说,这种状态很像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灰姑娘对英俊王子暗恋时的心情,对方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一个眼神,都会引起自己不能自主的恐惧感或者快感,由此产生对死后世界、极乐净土的无限神往。 山本常朝的思想,与当时官方奉行的儒式的武士道相悖。他自己也说,这本书应该藏起来,应该烧掉。 然而两百年后,这本书中的思想被大力的推广,成为了武士的行为准则。 漫画使用这样的名字,充分揭示了它所描绘的充满残酷美学的世界。 “人类的感情过于极端时,残酷便由此而生。 ...... 人类本性残酷,并非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 我所描写的人是发生问题时不设法压抑调停反倒怒气大发之人,也是感情限于极端之人。” 这是漫画第一卷末所附,小说原作者南条范夫的谈话。 漫画中的故事,集中描写的是藤木源之助与伊良子清玄两人的恩怨情仇。 两人曾是虎眼流的师兄弟 “他流比武须知: 慎重对待他流人士 切不可一刀毙命 应给此人留点记号 让他带着漂亮脸蛋回去 这些人的形貌 会让世人知道虎眼流之强” 动画中伊良子第一次上门之时,虎眼流的众弟子一边默念着上面的话,画面一边闪过各种缺鼻少眼丢下巴的面孔。 这就是观众获得的虎眼流的第一印象 人就是城
人就是沟渠
人就是藩篱 由武士在一起紧密构成的具有极端排外性的团体。 岩本虎眼 在一番惨烈的比试之后,伊良子跪求入门,这时虎眼流的岩本虎眼终于出场了。 就在读者想着这些人的师父到底会是怎样之时,作者出乎意料的放出了一头病虎、疯虎。 双眼翻白,嘴角流涎,口中不似人声,完全神智不清。 然而,当弟子将剑交到他手中的一霎那,吃人猛虎露出了本相。 神智长期处于昏乱中,间歇性的恢复正常。 而神智正常时的虎眼,往往更加可怕。 极端的不讲理而睚眦必报,对于虎眼,多是这种评价。 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巨大的耻 虎眼年轻时曾挑上了柳生宗矩,在比武中压倒对手,逼迫柳生将喊出认输的一霎虎眼叫了“平手”。 想要依靠这样,让柳生推荐他成为德川家的剑术指导,从而一步登天。 然而柳生略施小计,就让他颜面尽失,丢掉了这个机会。 这是他最大的耻 所以惩处伊良子之时,虎眼眼中所见的是年轻时的柳生宗矩。 “宗矩,你算计了我!胆敢算计老夫!” 之后在领主面前与舟木一传斋比武削掉了对方的下巴被指“粗野”。 这也是耻 多年后怨恨未消的他让弟子用舟木两个儿子的人头来决定谁是继承人。 耻的背后,是欺辱。 欺辱的对象,是弱者,和出头者。 虎眼的出生,在漫画中没有描写,在小说中略有提及。 小说中写他初次出现在名古屋城下之时,貌若野人,蓬头垢面,单手持二尺三寸长柴火棍,踢遍城中名门道场,势如破竹,令人们目瞪口呆。 在讲究门第的那个时代,这样来历不明又大出风头的家伙简直是理想的欺辱对象。 表面上是柳生宗矩骗他隐藏六指被本多正纯指责无礼。 其实是整个武士阶层对于他的欺辱。 在虎眼拜见贱机检校这一段中,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幅脸孔。 那只病虎、吃人虎,居然能够蜷起身子,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猫。 “在门人面前绝不显露的表情,此为无双剑客所归纳出来,应付位高权重者的处事方法。” 漫画中这么注释着。 “你差不多也搞让自己好好休养了,虎眼。我听说你这几年想出仕朝廷都不怎么顺利啊。” 贱机检校这么调侃着。 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欺辱,虎眼只有陪笑。 由他创建的虎眼流,就印上了受辱者的印记。 通过不断的进行残忍之事,来威吓所有人。 藤木源之助 看起来木纳到极点的男人 全篇中台词没有几句,连表情都几乎没有过变化。 当第二次与伊良子比武之时,伊良子惊奇的看到了藤木的笑容。 那是,嘴角几乎没有弧度的笑容。 藤木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与同门比武。对于被自己压住颈动脉快要窒息的对手,藤木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牛股叫停之后无奈的劝告,藤木的回答是: “若没有吃到痛的话,他是不会记住的。” 对于虎眼各种不合理的要求,藤木又皆是完全的遵从。 他的一切举动,被视为愚忠的典范。 在漫画中,描绘了源之助的过去。 他是农民家的三男。因为天生迟钝,几乎不会表露感情,在家里连食物都只能得到劣等的。 这样的弱者,自然是村八分的理想对象。 而把他逼上绝路的,是一日被贬到乡下的武士之子侮辱,塞了满口马粪,并被打晕阙二十多次。 接下来犹如鬼使神差一般,他被幻影中的猛虎领着,找到了那个恶童。 对象被他像抡布袋一样抡死 不会表达并非没有感情,当压抑到极点的感情爆发出来,便是如此。 之后,他的家人因害怕遭到惩罚而将他倒吊在路边,任他死去。 而路过的虎眼领走了他,给了他武士的身份。 这就是他对虎眼如此愚忠的原因吗? 报恩?报恩的背后还有什么? 在与伊良子的“贝壳问答”中藤木这样说: “武士就像这贝壳,生在武士家的人应该做的便是守住家业,仅止于此。” 贝壳是家
贝壳是城
贝壳就是虎眼流 虎眼流,就是保护藤木不再受到世人欺辱的壳。 拼死维护虎眼流的背后,是对世人欺辱无限的恐惧。 在最后的决斗之前,伊良子从阿郁口中了解到了藤木的过去。 这时,作者又画出了那个海边,孤独的捧着贝壳的藤木。 而最后的决斗开始,藤木登场时,作者又这样写着: “所有观战者的视线,都落在独臂剑士的身上 残缺不足者 劣等之人 每个人...都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跟年少时,父母亲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一模一样。 但正是这样的眼神,让源之助在面临事情时,能毫不犹豫的切断他人的生命。 将他培养成一个犹如“鬼”一般的战士! 伊良子清玄 拥有巨大野心的清玄 为了往上爬,爬到顶点的野心,他亲手杀掉了自己的母亲。 仅这一点,他就被无数人骂做小人、禽兽不如。 他出生于贫民窟,是一个低等妓女的孩子。 比平常人慢上半年才出生,被视作恶魔的孩子。 同样出生就被周围的人列为欺辱的对象,但他与默不反抗的藤木是两个极端。 四岁将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耳朵咬了下来。 九岁偷了巡逻捕快的荷包。 十二岁与烂醉的流浪武士对决,并打败该武士。 他从不讲任何规则,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这就是他对让自己沦为被欺辱者的所有世人的反抗。 加入虎眼流之后,牛股的一番话曾经触动了他。 在潜水训练后的晚上,虎子们在海边遇上了海龟产卵。 看到这孕育生命的神圣场面后,牛股感叹: “我很高兴。能和你们一同在此。我们虎子……是共同挥汗、磨练剑术的同胞兄弟。” 一直只相信自己一个人的清玄被“同胞”触动了。 他想“虎眼流这些人,和我以前所知道的武士们不一样。” 他回忆起了仅仅因为出身在武士家,便高人一等的武士。那个幼时见到的,仅仅因为苦力碰到自己的肩膀就将其斩杀的武士。 “他们和那名武士不同!他们和那些人渣……” 这也是自然的 虎眼流的门人中,山崎九郎右卫门和丸子彦兵卫皆为足轻(炮灰)。即使遭到上级武士杀害,也无话可说的身份。与津三十郎和牛股权左卫门则为乡士(从事农业的底层武士)两人同属无法吃到白米的底层身份。 而藤木…… 被排挤到挂川三百石的失意虎眼,将这样一群人聚集到他的周围。 走近藤木,伊良子清玄第一次用了“我们”这个词。 他诉说着得到天下的德川家康其实是竹乐器演奏者侄女与流浪僧之子的传言,表达着想要共同努力,与虎子们一起向上爬,成为人上人的愿望。 但藤木的回答,是贝壳。 激烈的反抗世间的规则,与默默忍受,逃避世间的欺辱。 这样相左的两种想法,注定他们结下了仇恨。 在复仇比武中,藤木被斩掉了左臂。虎眼流的门人也被全部杀死。 他的城,保护他的贝壳消失了。 和三重两个人被剥夺了生活的来源,蜷缩在某农家的仓库中。 被强制从虎眼流的束缚中剥夺出来的藤木,这时才开始稍微从自己的意志来行动了吧。 只要走出家门,就被人以歧视的目光包围。 二人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 但是虎眼的血衣还在,虎眼流门人的牌位还在。 这时传来了让他与伊良子再决胜负的上意。 请你为我杀了他 漫画中伴随三重反复出现的台词。 不得不做个了结,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藤木最后想出的破解伊良子剑术的招数,将被武士视为生命的刀脱手丢出。 也许这正是藤木不再受武士这个身份束缚的证明。 决战前,作者少有的描写藤木的想法。 已经和过去不同的藤木想起了和伊良子一起奉师命杀掉舟木兄弟后在路边呕吐的伊良子。 他终于看透了宿敌的本质 伊良子清玄,对于奉他人命令去杀人这种行为感到作呕。 宿敌拥有不受他人控制的自我,源之助甚至觉得这点非常值得感到骄傲。 当砍倒了伊良子之后,藤木想着。 太耀眼了 因为你实在太耀眼了,所以不得不杀了你。 最终景 一片血红 在阅读最终景之前,也许因该先读一读作者的后记吧“
关于南条范夫 山口由贵 我第一次接触到南条范夫的小说,是在十九岁快要结束的时候。 内容虽然是战国时代武士的故事,但却彷佛近代太平洋战争中悲悽的纪录一般,给人一种鲜明强烈而真实的临场感;他在书里解释,之所以对“拷问”、“斩首”、“磔刑”等字眼感到亲切熟悉,全是因为事实上,他曾经与战争期间在中国大陆亲身经历过的无情经验之故。 身为历史学家的南条范夫描述:“日本的历史,几乎全是站在统治者立场所写下的历史。即使被统治者的一方言之有理,甚至出现誓死抵抗的庶民,只要能将其镇压并完全封锁消息的人,都会被誉为优秀的政治家。”大师的小说著眼于因为上述的理由,而无法留下任何纪录的人们,我认为大师是试图透过作品抗争,替那些人找回尊严。 平成十四年(2002年)初夏,为了徵求使用《骏河城御前试合》原作的许可,而前往南条府上拜访的我和编辑,内心充满了紧张、兴奋与不安。 当我亲自告诉大师,他的作品是如何深深吸引著我的时候,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然而,将小说画成漫画时,不得不改变作品名称,或是在原本已雕琢完美的故事中加入夸张的描述等,我认为对大师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傲慢无礼。何况我是第一次挑战描绘其他作家所写好的“原著”,而且我今后的奋斗,全都关系著刚创刊的杂志是否能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从结论上来说,我们的担心全都是杞人忧天。并非因为大师感受到我们对《骏河城御前试合》真挚的热情,而是因为我们当时都太年轻,大师海涵,答应了我们所有的要求。我们和南条范夫年龄相差超过半个世纪,不敢奢求他以作家的慧眼正视我们这群后生晚辈。 “我看你们几个,一定没有吃过苦”当时他的笑容,彷佛诉说着这句话。我们只能诚惶诚恐地,喝光了一代巨匠招待我们的汽水。连载的《剑豪生死斗》第一话完成时,我们又厚着脸皮前往南条范夫府上拜访,拜托他让我们拍摄单行本用的照片。 我挺直腰杆,跪坐在紧贴椅背坐着的巨人一旁的地板上,但他却轻拍我的肩膀,叫我坐到他的身边。 我想这就是南条范夫的思想。 平成二十二年(2010年)七月 藤木终于杀掉了伊良子,两人之间的恩怨了结了。 藤木原本可以和三重就此平静的生存下去。 但是比武的主办者下达了刺耳的宣判。 应他们的命令来比武的清玄被判为玷污神圣场所的贱人,处以枭首示众之刑。 藤木接到命令,斩下伊良子的头颅。 藤木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觉得伊良子清玄没有道理要接受那样的耻辱。 “藤木源之助!……身为武士……就该尽武士的本分!” 在三枝伊豆守所喊的所有话中,就只有两个字回荡在藤木的身体里。 武士……武士……武士 他手脚无力的拎起了刀,就在刚才他以可怕的臂力压断伊良子的剑、肋骨和脊椎。 但是现在他虚弱的像是婴儿。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不断发抖着。 执行着这个指令,彷佛自己的细胞一个接着一个逐渐死亡似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就在决斗之前,他刚刚看懂了清玄,看懂了杀掉舟木兄弟后在路边呕吐的清玄是因为受他人命令去杀人这种行为让他作呕。他刚刚觉得宿敌拥有不受他人控制的自我,这一点非常值得骄傲。 就在刚刚的决斗中,他使用了将被武士视为性命的刀脱手扔出这样的招式。 在他的刀深入清玄身体的时候,作者画出了,微笑着捧着藤木脑袋的清玄。 彷佛两人终于不再有仇恨 而此时当他斩下清玄的首级将其提起时,清玄的脸上又浮出了带着可怕怨恨的表情。 重新变回了彻底的武士,俯首称臣的源之助,禁不住呕吐。 这一段作者描绘的是什么? 在看完了紧接着的后记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很多日本老兵回忆中记述的场景。 当年作为一个新兵来到某地,周围的老兵天天用打骂欺辱来教育自己。 重活累活危险的活老兵们全都交给自己干。 然后,有一天,他们抓到了一个战俘/平民。 那么就由你来做壮胆的训练。 去挑了他/她 没有杀过人的自己也许是手抖了,也许是想闭上眼睛。 周围的人全都辱骂:胆小鬼!不是大日本帝国的勇士! 最后自己大喝一声,把刺刀扎进了人的身体里。 周围的人立刻夸起来:好样的!这才是大日本帝国的勇士! 藤木离开比赛场地的时候,作者写道: 一切都被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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