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俱乐部》是1985年上映的一部日本电影,在当年《电影旬报》的年度十佳里排在第四位。 1995电影诞生百年的时候,旬报评选了最佳100部日本片,《台风俱乐部》没有入选。1999年评选的20世纪百佳日本电影它排在第60位,2009年的《オールタイム・ベスト 映画遺産200》它一跃排在日本电影第十名。《电影旬报》的权威性毋庸置疑,从排名能发现,随着年代的增加《台风俱乐部》的历史地位在不断上升,它的影响和艺术价值正在被时间发酵。在我个人看来 ,《台风俱乐部》独一无二,超过前九名里某些你可能最常听到的日本经典电影,因为有些历史对后来的人不再重要,而有些疑问在每个时代的人心里都有共鸣。
《台风俱乐部》是一部青春片,跟人性、家庭等主题的电影比,青春片通常思想深度差很多,在严肃的电影评价里往往地位较低。而《台风俱乐部》能够在大师作品不胜数的日本电影中排进前十,已经说明了它的特別。有些人因为习惯通常青春片的简单美好,《台风俱乐部》可能会让他们有被激怒或压抑的感觉。但青春未必总是简单美好的,如果你想了解一种恍然大悟的真实,《台风俱乐部》可以给你,而且你会发现它其实仍然是一部乐观的电影。
电影讲的是东京近郊的一所中学里,台风来临前后四个白天三个夜晚发生的事。只有事情,没有所谓的开端、发展和结局,全片沉浸着真实生活的气候和感受。侯孝贤看《台风俱乐部》,说“虽然还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可是很有味道,一直吸引你”,再看下去就赞叹“这个才叫做电影”(朱天文《最好的时光 侯孝贤电影记录》)。主演三浦友和接到剧本时对导演相米慎二说:“这个剧本的有趣之处我怎么看不出来呢!”但十几年后他重看一遍,确信这部电影非常了不起。他把与相米慎二和这部电影的相遇,称为他演员生涯影响最大的一个觉醒(三浦友和《相性》)。
如果有心看懂了这部电影,你也会得到侯孝贤和三浦友和的感受,发现你可能从没发现过的电影的美妙。抽烟、同性恋、脱衣跳舞,有些东西听上去很反叛,但《台风俱乐部》呈现的,完全不是叛逆。
健(Ken)满教学楼追着美智子(Michiko),掀起台风夜第一个揪心的高潮。他癫狂的表情让人害怕,他踢门,声音一下一下的、重重砸在人心里。喜欢一个异性的冲动,可能要再次成为伤害。他撕开美智子的衣服,看她背后的伤疤,自己哭了起来。健踢教室的门和之前进家门是一样的自言自语:我回来了(ただいま)”“欢迎回家(お帰り)”。有些人会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明白为什么事情是这样。健家里的父亲和学校的女同学美智子,回应他本能欲望的都是一扇关掉的门,他的年纪,只懂这样的表达和反击。直到今天不少人还在傻傻地的虚构强奸怀孕堕胎,以为那就是青春,有些人甚至很成功,挂着作家、导演的称号。而三十多年前已经有日本电影给你展示了十几岁未成熟的人类,更真实的的人性悲哀。多少年后你才能理解,那个少年是每一个人,可怜而不自知。
健萎靡的父亲,一个人闷声喝酒。由利(Yuri)的奶奶可能要死了。理惠(Rie)的妈妈无声无响离开。这些初中生很多都存在家庭问题,电影对此是沉默的,不说,也不解释。台风来临的夜晚,几个孩子都不回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想都合理。中学生深夜在学校玩闹,纵情跳舞,出事给老师打电话,其实片头都是铺垫。完美的电影总是这样,很多的安排都在不经意间。
三上(Mikami)说了好几次,理惠最近有点奇怪。她在学校门口的路上坐着,背后的天空乌云流动,呼吸和风声被放大。她没有去学校,一个人去了东京,不知道找妈妈还是干嘛。
一个男人搭上她,给她买衣服,带她回公寓。她进门前在犹豫,风声很紧张。进门才问这个陌生人的名字,他叫小林(Kobayashi)。
小林坐到理惠身后,咬住苹果,拨弄她的头发,风声又开始紧张起来。理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转身,捏碎了苹果。
大雨没有停,理惠不想逗留。小林有点生气,但还是让她走了。
理惠折衣服的样子都是一个初中女生才有的。有时候一句话,你可能在很多年后的某个瞬间,才能突然感受到其中的重量。比如理惠离开小林公寓时的那句“发自心底的感谢你对我的邀请”。
理惠在雨中一边哭一边唱歌,后景有人经过,想走过来,又走远了。很多人在电影的大雨中,会得到某个拥抱和温暖,理惠的旁边站着的警察,是一个假人。
搬上台面的是梅宫(Umemiya)和顺子(Junko)这对成年男女的感情问题。顺子被另一个男人骗走了一大笔钱,跟母亲说是给了梅宫。两人在榻榻米上对峙,看他们互相的动作,画面中还有飞蛾,完全不像演戏,像生活。梅宫没有否认和拆穿,顺子快29岁了,梅宫说“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屋外是台风和暴雨,顺子和母亲胜江(Katsue)背景里唱着《北国の春》(1977)。叔父喝着酒,说“我不是你爸,我是你叔叔”。梅宫毫无预兆地趁着醉酒打开门淋雨,叔父举着杯子大笑。顺子想拉住他,故事都在不言中。《北国之春》是一首怀念故乡的歌,梅宫是一个正在不得不告别青春和理想,接受现实的大人。被学生们误解讨厌的梅宫,无法跟孩子解释成年人的事情。顺子母亲唱得很投入,看上去没心没肺,越是这样,这段场景越令人感伤。
“外はな、風がぴゅぴゅの、雨がざーざーなんだよ”。梅宫酒醉下的台词颇有诗意。这个镜头的精神空间内,世界安静了,迎来数学老师梅宫和初三学生三上一段简短但重要的对话。
梅宫对三上的不敬予以呵斥:“听着混蛋,你以为你现在很了不起,十五年后你跟我没什么两样。”
三上说的是:“我绝不会跟你一样”。挂电话用力过猛的笨拙,是初三学生稚嫩的坚决。因为这句话和接下来这个镜头,《台风俱乐部》这部电影在我心里有了特别的地位。
这个镜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泰子(Yasuko)打开录音机,播放《Children of The World》(P.J.&Cool Runnings演唱),然后绿(Midori)、美智子、由利依次登台,镜头伴随歌声缓慢前推,三上还在为刚才梅宫老师的话忿忿不平,一开始坐在地板上看着,然后起身上台,和那些同学一起脱掉衣服跳舞。六个中学生喊着拍子,跳着步伐,声音充满稚嫩和活力。除了挣脱束缚的浪漫,还有一层意思。三上,这个处于镜头中央、与同学常常不在一个频道的早熟主角,走入那个群体,跳起了舞。而甩起衣服的学生旁边,笔直站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的假人。这个镜头的冲击和感动,可能你也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突然领会到的,好像是在时间流逝中记录了某种永恒,我重复看过很多遍,享受那种撼动内心的气氛,它很深刻,我无意言说它延伸的潜语言,分析会破坏感受。
《台风俱乐部》能“一直吸引你”,是很有技巧的,开场一段明(Akira)的溺水就并非平铺直叙。相米是以长镜头著称的导演,长镜头在有些大师的手中像是和观众角逐耐力的仪式,而相米的长镜头很亲切,推镜头很容易带观众融入场景,不刻意让人思考,平缓中情绪绵延。相米长镜头的运动和调度,总是给人以美妙的空间代入感,比如理惠下楼那个镜头。比如三上、健、明三个人的头部镜头内切换。再比如从窗外拉回到教室里的梅宫,摇到美智子,再到她后面的健,再转到旁边的明和泰子,最后梅宫又入镜。还有之后展现教室里学生间冲突的镜头。顺子母亲去学校路上的大远景,非常美,有风的气息。长镜头之外,特写也在最恰当的时机引人注意。
除了技巧就是细节了,最典型就是中学生特有的神态动作和语言方式。外表写着“无害”的明,在泳池里游泳,然后被那帮女生欺负溺水。三上给他做人工呼吸,毛巾盖住某个奇怪的部位,健一把掀开,五个女生立即转头。三个男生抽一根烟,一人抽一口,而且是快抽到头。讨论喜欢的女生,并排撒尿,那种怪笑。理惠扑在课桌上跟三上互相逗趣。在车站垫脚尖,牌子被风吹倒。顺子母亲穿着浴衣、扇着扇子,浑身喜感。叔父身上的纹身,好像和穿着西装的老实样子有点落差。
我们见过太多量化的台词,模式的脸谱,有条不紊的流水作业。很多电影拍小孩子,只能让他们配合说句台词、做个动作和表情。《台风俱乐部》这样的鲜活太罕见。工藤夕贵那么小的演员,动作和神态处处纯真动人。不止是她,每个孩子的表现都那么真实自然。看了三浦友和《相性》里的回顾,才知道相米监督是怎么做到的,他让孩子们每天晚上用角色的心情写日记。原来镜头里的浑然天成不是偶然,一想,相米可能是最擅长拍孩子的导演。
声音让电影通向灵魂。《台风俱乐部》的声音自始至终完美地让人沉浸在电影中。顺子母亲大闹教室的时候,仔细听,你还能听到其它教室里的上课声。在最重要的时刻,声音的处理简单而巧妙。三上赶到教学楼看到一片狼藉,风雨声消失,健和美智子的啜泣清晰起来。三上和梅宫的电话,屋里唱歌的干扰声就消失了。其实这是符合现实的,现实中,耳朵和录音机一样可以接收一切声音,但我们的大脑在过滤,所以最后我们“听到”的,是我们关注的声音。
键往美智子背上泼化学物,烧伤的她在地上痛苦打滚,而泰子在一旁大笑。理惠离家出走三上担心不已,而令外五个孩子还是若无其事地跳舞。电影似乎从没想去评价初中生的道德,也不像要批判人性,在台风夜,十几岁无法言喻的本能骚动和健忘,需要屏蔽理性。
三上嘴里含着乒乓球,像是鸡和蛋的寓言。他身边是地球仪。
很多人听说过日本民族对青春和死亡的迷恋。但这两个主题,其实这是全世界所有人都面对的。
“死是生的前提”,在影片里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开始三上和兄长讨论的生与死、个体与种类的哲学问题。死亡与超越理论,让我们想到尼采。片中很多镜头,这些孩子都是坐在阳台边的,其实有种“危险”的微妙。了不起的电影,都擅长在镜头里面潜藏语言。台风夜过去,万物细无声,听到早晨的鸟鸣,为了让电影收尾,似乎应该有个仪式。
给同学发表完一番生与死的论调后,三上从窗户跳了下去,完成“死”的仪式。而后同学们赶到现场,三上头插进泥水,两脚朝天,姿势滑稽,充满搞笑和缓和的意味,但你无法忽视那藏在滑稽下的深刻,电影的作者身份暴露了,但我们欣然接受。
中学生思考生死,有人不屑,他们需要的是美好,甚至是搞笑。如果你的青春没有思考过生死,只能说明过得太快乐。在那个年纪,如果家庭和学校这两个空间里没能填满生存的全部意义,总会有思考生死的缝隙。
雨过天晴,三枝成彰的配乐透着禅意。暴雨洗过的校园,在阳光中散发着生的气息。理惠说小明长高了,电影没有浪费时间灌输价值观,所有的话都在风声、暴雨、泥土和阳光里。
因为这些更深层次的思考,影片里的三角恋、同性恋显得只是小调味品。《台风俱乐部》我每看一遍都有新收获,但仍有不能完全理解的细节,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限制。少女的亲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吸引我。毕业考试,成长与未来,看着看着就不重要了。理惠问两个雨中吹陶笛的艺人“你们在干什么”。镜头运动与人物运动的配合,妙不可言。教室广播说的是什么?片尾字幕时的背景音是毕业典礼吗?看这部电影,捡到导演的细腻心思,像孩子捡石头一样充满乐趣。
《台风俱乐部》在今天还不为大众熟知,三浦友和说拍的时候只能算小成本独立电影,这更让我确信它的伟大。很多电影细节也不少,但你研究透了可能也就没兴趣了,真正耐看的电影你看的不是剧情,而是看到它一个镜头的画面就很享受。《台风俱乐部》绝无仅有的临场和沉浸感,还有胶片无法复制的美感,都让我沉迷。侯孝贤说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平易简单,所有人都能看,但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邃,《台风俱乐部》就是这个样子。
Ps:这部电影生于1985,不知道你看到这篇影评的时候,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影片中的那两个假人,是不是还在你生活的社会中,隐约让你若有所思呢?
真的,无限次预警却依旧没能阻止那些叛逆的孩子,他们困在校园里,如同在自己的温室对抗现实的狰狞、成长的恐惧,唯有肆意挥洒的汗水能解读他们内心无因的反叛。室内体育馆里的那个长镜头,篮球架形成的框框中,他们舞动的身影进进出出,最终失焦般定格,相米慎二每一次画面的切换,如同我们呼吸的频率,一次又一次忆记起逝去的青葱。
我喜欢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躁动,或是没有规律肆意癫狂的舞步,或是暴怒的撕开上衣的失控,或是总也沉默的隐忍。离家出走的少女,在暴雨的东京街头遇见寺山修司电影里迷样的吹着奥卡利那笛的男女,他们对成长理解的幼稚与成熟,回想起我们曾经也这样长大;写在脸上的单纯与懵懂,性爱成熟前少女的早熟,少男的憨傻,在画面中拉扯;撕裂这美好的,是三浦友和代表的大人们,课堂上的闹剧,对婚姻和爱情的随意与逃避,让大人的世界用温和的面孔狰狞着。
那纵身一跃的勇气,最后落入泥塘,Disco节奏的舞步里,宣告着大岛渚青春残酷物语和石原慎太郎太阳季节的终结,或者美好,或者腐烂破败,在未知来临之前,那段时光永远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