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尽》是细碎的是轻盈的,青年男女的呢喃絮语,柔软肢体在夏风中跳跃,连小吵小闹的口角之舆都像是在卖弄学识与风情,于是有点接近《戏梦巴黎》。可两个巴黎又不同,贝托鲁奇用意大利导演的眼光拍六八前的巴黎,情感过于浓烈,色调过于秾艳,少男少女被局限在一方窄室,激情壅塞在胸膛,仿佛等待璘石擦燃的火柴,一点即着,像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戈达尔就不同,黑白色调驱散缤纷色彩,调情和暧昧只能借言辞火花交锋,只能在明度不一的光影里堪堪栖身。不过减去了色彩,情感在游刃的光影里显出一种永恒的裕如:《精疲力尽》里珍茜宝穿条纹水手服,给观众一个精灵般的侧脸,有种调皮的善意。《阿尔法城》里正对着镜头的女人掐一支香烟,男人在画外说“跨越九千公里,就是来为点一支烟”。同样的台词王家卫也拍过,不知是致敬还是对同一种“一见就痴情”的偏爱。
从巴黎扯回《阿尔法城》。《阿尔法城》当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科幻,感觉像是新浪潮手法对“fictional future world”的技术尝试与异托邦的美学塑造,背后藏着新浪潮艺术家的肺腑忧虑。戈达尔自己称Alphaville为“a fable on a realistic ground”,他用些典型的时代意象,比如夸张的霓虹灯、自动点唱机和电脑主机,来证明这好像还驻留在那个颠簸的六十年代。他也用些反人道的设定影射他对现实政治的挂怀,比如说“催你自杀”,是“三十年前某城就用过的了”——执掌秩序的人规劝“异端”,用一种故作和善的方式将人逼至虎口,好像和今天的情形也无异嘛。又比如阿尔法城里那些无法适应又不想自杀的人,就得被强行处死。用城外人的价值观看,当然很奇怪:“适应期”都不给,直接跃进到生杀予夺的一步;本质还毫无道理——你不听我的就得去死!
跟戈达尔同期的特吕弗提出“电影作者论”,从此可借创作序列阐释影片复沓主题。戈达尔是瑞士-法国双国籍,出身富裕,十八岁时与一堆朋友浸淫在巴黎的电影圈,后来他们纷纷成为新浪潮(Nouvelle Vague)的先锋。戈达尔无疑是这一批先锋里最高产的(之一?)。2018年戛纳电影节上映《影像之书》,主办方请来戈达尔,他颤巍巍说“做电影,取决于我的腿、手和眼睛”。2020年疫情期间,戈达尔在ins上直播,引发全球影迷狂欢。反正语言不懂没事,疙瘩爷爷的绿背心还是在橙色软件上畅销啦!
……对比批量生产、模式化的好莱坞电影工业,“电影作者论”的提出好像是呼应了欧洲的人文传统。但又不尽然,在一个全然异质化的时期,重新复归“人”,已不再带着启蒙时期的光环,反而像是在反抗乏味的程式化世界,在狙击物品横陈的文化想象。《阿尔法城》里的人也如此。一方面是自作缚,自己陷入自己编织的枷锁:男主最终找到制造出阿尔法60的科学家,想带他离开,却得到一个断然否定。一方面又在“超高神”的监视下麻木又冷酷:泳池一场,有觉醒的人喊着“人类的本质是爱与恨、勇气、温情、宽容和牺牲……而其他的一切都是你们盲目无知地发展造成的”,旁观的人不为所动,按下扳机。
至于“阿尔法城”的核心,“超高神”阿尔法60,来自人工创造,但它的意识与评判标准来自某个更高的,“颠扑不破”的准则——“不是阿尔法60本人或者制造它的科学家发动了这场革命。大部分普通人是不配享有他们在世界上所占有的那些位置的”。在把合法性带给“杀死反秩序者”这一行为的同时,又悬置了隐藏在准则后的“元凶”。阿尔法60很有意思,它是逻格斯迷狂后的产物(“在这种毁灭中合乎逻辑的工具”),喃喃着一种虚伪的最高道德(“我做这些是出自终极的善意”),奉承一种绝对乐观的未来主义(在审讯男主时指责他留恋过去,觉得未来才是应然的),拥有对阿尔法城的双重义务和责任(“对入侵者负有敌意,但骄傲主宰一切的能力”)。
阿尔法60持有一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观,“时间就像一个无穷无尽旋转着的圆圈,下降弧线如同过去,上升弧线就是未来”。这里想到,循环往复,是“非线性”,暗中杜绝了“进步”内涵。欧洲16世纪以来的时间意识伴随着空间扩展而逐步展开,时间“进步”与空间“拓宽”并重(比如大航海重新定义全球视图,殖民统治变动了权力秩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革带来新一轮景观……)。无论是何种“时间”,到发展完熟的20世纪,都能进入市场自由买卖。公/私时间的界限不再分明,进入市场就像是在无限循环,在互相内耗。此处无奈的宣言,收敛了奋进的势头,也是对一个饱受技术扩张弊痛,陷入自我怀疑的时代的最好注脚。
不过,戈达尔还是相信爱。影片中男主用艾吕雅的诗歌教会女主说“conscience”和“love”,结尾女主也颇不容易地拼凑出了“Je vous aime”(不用Je t’aime可能是想表达verbatim逐字的庄严)。就好像他对电影的热爱,也仿佛是戈达尔对人类智识与本性的坚定与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