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歌谣》是省着看的,怕一下子看完了,片子本身也具备让人一口气看下去的魅力,等终于看完的时候,余音绕梁,怅然若失。
这部纪录片有着鲜明的私人趣味和学术主旨,从一首《无锡景》开始,向前追溯、向后延展,探寻梳理歌词、旋律、曲牌、唱腔等在内的民歌脉络。它的切口非常小,像我们做毕业论文时候所要求的,要从一个足够小的窗口去呈现出足够辽阔的场景。作为一个散装江苏人,《无锡景》的旋律自然是熟悉的,它同锡剧、滩簧、滑稽戏等一起,构成了年少时的方言曲艺环境,是我们(也仅是八零后的我们)足够亲切的文艺形式。但是,这只是缘起,纪录片令我感动的是,它只是借《无锡景》起个势,从无锡出发,苏州、浙江、湖南、山东、河北、北京、东北、日本,不同地域、不同朝代、不同年龄的人都吟唱过这首民歌不同的前世今生。
列维斯特劳斯认为人类有“同一个神话”,“每一个故事都可看作是相关题材的组合,并且每个故事都是一系列变体中的一种,而这些相关题材的所谓‘意义’,其实就是各个变体之间的对比”,他比较了不同种族不同神话故事之间的同构性,并最终总结出人类在原始时期具备的普遍的“野性思维”。与之类似的是,民歌的流变也能给我们这种启示,但不同的是,溯源后的《照花台》反映的是中国人生存发展几千年之后,交织着世俗、自由、大胆、内敛的情感表达。它是一个传统故事,但又是一个现代故事,青楼女子等相好的男子等了一夜,终于等来浪子回头上床睡觉。它的传统体现在女性依旧处于附属地位,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它的现代则体现在女性自由表达的情感,为你我受冷风吹。就这么一个普通故事,为什么能从明清到民国,从摩登上海到正定乡村一直传唱,我想正是这种在桎梏中透了一口气的感动让大家传承吟唱。
有意思的是,不同地区的人们唱这段故事的时候,又会加入不同的地域特色和叙事规范,比如等男子时候备的小菜,无锡上的呛蟹、京白菜、天津上的是咸菜、炒虾仁,内蒙则林林种种上了十二碟。四川通渭小曲里是一男一女对唱,湖南大唐花灯里则是女扮男装的全女班,河北蔚县却又是男扮女装的全男班。故事也经常改头换面,痴女子变大家闺秀,哥哥也真的是个好哥哥。但不论怎样变化,东北二人转唱出来就是东北人的情感、冲绳人唱便是琉球人的情感,青海人则是花儿小调的高亢风味。它承载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人们的情感,是不同的情感,却又是相同的情感。
我想,方言和饮食是我们最终和最后的身份区隔,它是我们的来处。民歌能感动我们,一方面是人类共通的情感,特别是中国人几千年来太多生离死别的哀婉倾诉,另一方面它又是你私人的体验,比如作为无锡人,《无锡景》里唱的似曾相识的旧日景致,触动了我对故乡的遥远的怀念。我开始想要探究我出生的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一天下午,我想找江阴县志来读,可惜市档案馆、图书馆都没有提供直接阅读的便利。退而求其次在知网上搜了下相关的论文,于是读到了下面一个故事。
清廷推行“剃发令”后,江阴全城誓死不从开始反清,喋血抗争后遭屠城,幸存的老弱妇孺中有一名女子决意赴死,赴死途中写下了“腐胬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的诗句。特别是“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两句,表现了江阴人的忠烈气节。
但又据考证,其实这几句诗是当时守城将领阎应元所书,为了鼓舞全城百姓不苟活于世,血战到底。但,这都不是我想要讲的重点,重点是屠城后土著江阴人没剩几个,周边各地、驻守清军都补充进了江阴历史的长河中,在语言、风俗、饮食等各个方面重塑着新的江阴。特别是江阴城区的方言,刚硬粗粝,完全没有吴侬软语的声调。
这就是一个散装无锡的前世,也是这部纪录片带给我的题外的收获。
最后,真心感谢导演张其佳,在这样小众的题材里深入钻研,用扎实的考据、清晰的脉络、饱满的情感向我们讲述了一首民歌的故事,是她个人的心头好,但也唤起了我们内心对于来处的热情和热爱。
希望她发财。
《行走的歌谣》是近年来我看过的最佳纪录片之一。
从一首民间小调《无锡景》开始,导演张其佳(@行走的歌谣by其佳 )带我们循着曲调旋律,以苏扬为中心,走遍祖国四方,甚至远渡东海,让我们的听觉在或豪迈苍凉,或婉约软语,或慷慨悲歌,或涓涓柔情中,意识到,啊,这段旋律,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遇见过那么多不同的人,在那么多地域人文中生根发芽,开出色彩奇异的花。
我妈妈的微信铃声就是一段《探清水河》,因为经常和她通话,这曲子已然烂熟于心,在看《歌谣》之前,很难想到它竟然和卖油郎、照花台等各地民谣小调同源,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
在勾人的故事之外,这部纪录片对于我来说,另一大收获是它提供的【情绪价值】。
纪录片里的很多细节,比如民国劳工被剥削,比如抗战,比如琉球被日本蚕食占领,是很沉重的苦难回忆,一些纪录片在推进到这些特定历史背景的时候,难免会情绪失控。
但《歌谣》在这些民族大节、民生多艰的问题上,将情绪把握在一个平和、客观的水平线上,在不混淆主题与背景的情况下,以不同于大声疾呼的方式,加深了那些苦难往事在我们心中的重量,衬托出在历史脉络中延绵的歌谣之路,走得是何等崎岖。
以小见大,我们这个民族,我们的文化,一路走来,又是多么艰辛不易。
我们看到《无锡景》的曲调,被瞿秋白同志化用,歌词从游玩赏景,变成救亡的号子。
我们看到部分琉球人民在“文脉断绝”后,依然致力与中国专家合作,去复原自己那些曾经深受中华文明影响的祖先的语言、思想和生活方式,其中也包括凭借有限的史料和想象尽力复原的御座乐,而这些琉球贵族的音乐,在古代与近现代中国的民谣的发展进程中,竟有自己的位置,完美嵌合。
苦难与沉重之余,《歌谣》里呈现了民族的乐观、坚韧,转起手绢、吹起丝竹、敲起花鼓,随着历史上著名的商道和漕运,抓紧一切机会,歌唱——还记得歌唱的人们,无论多苦,心中总是有希望的。
尽管其佳,以及很多努力保存民谣民歌的人们在行动,但我知道,任何艺术形式都有由盛转衰的一天,大部分作品会消亡。纪录片里很多歌谣的演唱者都是老人了,就像手掬流沙,能留住一些,所谓抢救式记录,但还是难以阻止更多的作品都随雨打风吹去。
在这点上,《歌谣》的情绪依然平和,并没有因为遗憾过分哀伤,却能让感动与遗憾同时传达到观众心里。纪录片上线后,那些出镜的老艺术家里已有人离世了,但他们在离开前把真挚热忱和歌谣一起,永远留在了影片里。
当然,老树下,新苗也在破土,一些曲种被年轻一代接住,他们学习老的,发展新的,他们也是希望。
“诗是死去的歌谣。”这句话很触动我。
《行走的歌谣》所做的,就是让很多歌谣不会变成诗。
最后一集里,所有参与拍摄的歌谣者们的镜头来了一个大汇总,这里有享誉世界的艺术家,有平凡的民间票友,有苍老的卖艺者,有专业的乡镇演出团队,有青涩的学员。《歌谣》平等地、无限尊重地再一次为观众展示他们的样子和姓名。
当我看到这里时,正巧儿子也凑过来看,他看着这些歌谣者们,对我说:
“他们看起来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