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上原作一篇 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 叶蔚林 一 这五个女子,生在一个村里,吃一口井水长大。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各的脾性,可是却相好得要命:要活齐齐活,要死死一堆。明桃最大,拍满二十一,金梅最小,才吃十八的饭;中间,桂娟二十齐头,荷香和爱月都是十九岁。虽然自家各有名字,但另外还有个共名——“赔钱货”。父母说,大家叫,祖上就这么喊过来,听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要什么紧?照样晓得剪鞋样、纳鞋底。一锥一个眼古,麻线扯得嘶嘶叫。鞋底纳出十字纹、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抢珠凤朝阳。这种鞋子谁舍得穿脚上?双手捧起当画看。讲来可怜,足迹不曾踏出三十里,顶多去过广西蠔街赶闹子。没钱买东西,挤挤也快活。倘若吃上一碗过桥米线,尽放辣椒酱,咝咝哈哈,满头冒汗,那种奢侈和享受,皇帝娘娘怕不眼热? 无论如何,在娘屋做女毕竟是美妙的。愉悦常常出自内心,出自种种发现和莫名的冲动。冬日衣裳穿得厚,又不常洗澡,长了身子也不晓得讯。热天脱下衣裳,胸前一摸,我的妈,几时鼓起这两碗赘肉!像出土蘑菇,像发面包子。姐妹们嚷嚷:哎呀呀,这样长法不得了,快扯布条勒紧,哪个月经初潮,更是兴奋、热闹:“来了?!”“来了!!”你捅我肚子,我卡你腰眼,哧哧笑。于是不由两腿夹紧,提气细碎走路,好似花旦溜台步,水漂萍似的。心中藏着机密,眼睛汪水,贼亮。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那么新鲜,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 “男儿十六坐高楼,女儿十六黆猪头。”做女好是好,可是太短暂,正如三月桃花,开也匆匆,落也匆匆。如今这五个女子全都订过亲,今冬明春将陆续出嫁。出嫁就是进了鬼门关。男人日里打,夜里压;婆婆指甲长,一抓五道印。不提吧,议论点什么好?就讲死吧,死有几种死法?——千万莫投河,泡发身子,像吹足气的光猪,几多难看!千万莫吃火柴头,烧坏肠肚,来生吃喝怎么办?千万莫割脉门,血呼啦飙,吓死人啦!讲来讲去,最好是吊颈,干净、体面,身上衣裳都不得打折。不然,先前为何众多姐妹吊颈?是啦,吊颈赶早,赶在出嫁前。人出嫁,身子弄马虎,死了进不去“花园”的。女子的死最光明,最雅洁,正如彩虹消失,星星隐殁。女子的灵魂是只小鸟,羽毛雪皑皑的白,能够飞进天上“花园”遨游……越讲越有味,越讲越觉着死的神秘和美丽。试想想,五个要好的姐妹 ,齐崭崭吊死在一根绳子上,晓得几打眼!手挽手结伴游“花园”, 晓得几惬意啊! 现在,这五个女子正在山里刈丝茅草,丝茅草叶片有利齿,会咬人。山是荒山,一溜缓坡,风吹草荡。她们散兵线似的排开,从下往上刈。天上没有一丝云,近旁只有一枯树,树身倾斜,丫丫叉叉,呼天抢地似的。六月的毒阳,熔铁一般倾在身上。周围腾起火焦灭燎的气息。单薄的衣衫早湿透,粑粘的。她们叉开两腿,深弯腰,脊梁骨一环套一环,圆圆的屁股撅起好高,股沟一劈两半,紧绷绷,好像拼力拉犁的小母马。 热死人啦! 明桃支起腰杆,四边望望,扔下镰刀动手脱衣裳,三下五除二,连束胸布条也解脱了,雪白的上身在阳光下耀眼辉煌。明桃了头队,其他四个女子照办。一脱才知道,各人有蹊跷。于是你望到我笑,我望到你笑。开头是忍俊不禁,继而痛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 惊得两只鹌鹑,扑扑楞楞,一前一后,没命逃跑。 她们常用这种方法缓解疲劳。于是工作快了速度,日头刚偏西三、两丈,草就刈完,结实捆好。草捆码起两层,挡住烈日,造出一片阴影。喝点水,屙泡尿,来,坐到阴影下来!没什么好打讲的,还是讲死吧!空讲没味,要讲实在点点。 “姐妹们,到时候我们穿几件新衣裳?” 快嘴荷香忙接口,“还讲,按规矩穿九件!” 爱月摇头:“九件太多,穿五件足啦。” 荷香反驳:“告化子,穿五件进得去‘花园’? ” “哪个不想穿九件,”爱月解释,“几时置办得齐!” “我看穿七件合适。”桂娟打折取中。 “我赞成穿七件。”金梅一派天真,“不过里头要有件红灯芯绒才好。姐姐们,灯芯绒我还没穿过头回呢。” “是啦,大红灯芯绒对襟衫,罩在上面,又时髦又打眼!”荷香拍手叫嚷,朝金梅眨眼。 商定了:穿七件,要有一件大红灯芯绒对襟衫。商定了,任谁都不许更改:好啦,现在讲讲,吊颈该吊在哪块?商量这事更有味,女子们越发活跃起来。哈,最好夜里吊到村前大樟树高头。天麻麻亮,大门一开,全村人就看见五个女子,一色红衣裳……叫呀,喊呀,哭呀!晓得几热闹哟。怕不行,樟树太高,搬梯子,搭绳子,兴师动众,惹得狗子叫,肯定搞不成器。有啦,吊到秀水冲杂木林子里好不好?那里僻得很,鬼都不去……哎呀,要不得,离村太远,万一三头五日寻不到我们怎么办!身子会沤臭的!林子里有风,头发吹乱啦!还有乌鸦,搞不好啄去眼珠子……哎呀,有眼无珠,游“花园”看得什么?不爱不爱……商量没结果,还是明桃有板路,她讲: “依我呢,最好吊到老油榨房里头。不远不近,又有遮盖。靠河边,空气好,有花有草,还有竹鸡婆子叫……”停停,又讲,“那根横梁我过细看过,蛀是蛀啦,不过我们五人满吊得起。” 老油榨房是熟地方。女子们小时常在那里“过家家”。经明桃一讲,都觉得再合适不过。 金梅一直插不上嘴,自觉不如姐姐们主意多,心里歉歉的。忽然灵机一动,眉开眼笑: “姐姐们,吊颈不是要绳子吗?让我来搓!” 可不,忘了绳子一事,没绳子吊个屁!好,五人共根绳子!金梅,搓长些,至少八、九丈,十来丈。 “晓得,我家有竺麻、黄麻、棕片……” 荷香急忙打断:“第,不要棕绳,又粗又硬,吊颈怕不痛死人!” “怕痛莫吊!”桂娟和爱月觉得好笑。 明桃不笑,忽然提高声音,认真讲:“好,现在来约定个日子!” 日子?莫非真吊呀?四双眼睛审视明桃。明桃板起脸,目光好冷。女子们霎时敛起笑容,鸦雀无声了。金梅披起衣裳,两肩缩起。桂娟和爱月扭开脸,看那棵枯树。荷香一双大眼睛失了光子,长睫毛搭拉。 远处有鹧鸪啼,两只,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明桃低头看脚尖,断断续续讲:“姐妹们,我不是讲着耍子的……讲真,我等不起啦!婚期定在十月初四……九九重阳天气好,游‘花园’正合时……我先去了!难得姐妹一场,求大家紧紧口……莫把、莫把我的好日子泄给别人……”讲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金梅跳起,衣裳掉地上,一把搂住明桃嚎起来:“明桃姐,我跟你去,一个人跟呀……呜呜呜……” 于是五个女子抱头痛哭。哭够了,默默坐起,身子挺直,好像一动就会碰碎什么东西。 两只鹧鸪还在啼,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草垛下的阴影拉长了。 哪里牛叫?左首十几步开外,站着傻子四宝,从草梢上探出头,咧开大嘴蠢笑。女子们慌忙跳起,躲到草垛后面穿衣裳。 “四宝,要死啦,快走开!” “不、不,不走开,要看,偏要看,嘻嘻……明桃姐,喜欢你……” 狗×出的蠢东西,瞎你的眼!”荷香冲过去,一下就将四宝掀翻在地。 趁势抱住双腿,四宝把脑壳埋进荷香胯裆里,乱撞乱顶。 荷香又气又急:“姐妹们,来呀!” 女子们一涌而上,掀手的掀手,按脚的按脚。四宝快活地挣扎:“嘻嘻,白奶子好看,还要看……” “扯掉他的裤子,叫他好看!”荷香最野,来真的。双手伸到四宝肚皮上,揪住裤腰,用力一扯,牛头短裤便褪到大腿上。万万想不到,眼前会出现这么难看的怪家伙!五个女子憋住气,足足愣了十几秒钟。然后倚仗人多势众,骂着、叫着、喘着,不约而同地捧起地上的鲜牛屎,拨墨般朝四宝下身摔去……然后跑开,生怕落在后面。笑倒了,笑软了,笑岔气了!这是狂浪的笑,野性的笑,从重压中爆绽出来的笑。烈风一般将草丛压下去。响彻荒沂。这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就由这五个女子主宰了。 二 奶奶八十岁,娘屋做女时,名叫巧巧。 皮皱成老干笋,腰弯得像磨钩,叫巧巧,任怎么想也贴不上。明天是阴历七月初七,奶奶生日。爹吩咐:爱月,明日莫出门,留屋里杀鸡宰鸭,办个金针粉丝八大碗,多请几个客,给你奶奶做个热闹生日,唉,活到八十不容易。又喊: “叫你妈去问五叔,有青皮黄豆不,借几升打两板豆腐。” 不会自己对妈说去?妈就在灶屋做夜饭,隔个小天井,不到十步远。可爹从不直接对妈讲话。也不怪爹,这是乡俗。外人面前,夫妻必须形同路人,实在有事,互相也只叫声“哎”,喊声“喂”。在家呢,全靠女儿传话。先前爱月不觉得特别,近来却常想:我和小弟出生前,爹妈之间如何传递消息?想到出嫁,早晚和一个男人吃饭、困觉,挨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真不是滋味,像吃下半边苍蝇。 爹又喊爱月去割青韭。爹爱吃青韭,可爹活到六十岁,不晓得自家菜园在南在北。男人不理菜园,也是乡俗。 今晚奶奶困得迟,鸡进笼,她还坐灶坎上。那是奶奶的“宝座”,起居便当,屙尿旁边有尿桶,吃饭就便灶台。奶奶永远坐在那里,别处似乎没有她的位置。没点灯,熬潲用柴蔸,火光映照奶奶的头发,头发是红的,一闪一闪。爱月喊奶奶上床,奶奶还想坐一阵子。声音比平日硬朗,有点颤,有点欢喜意味。 爱月点亮菜油灯,很惊奇:奶奶居然将稀零零的白发梳得好齐楚,抹了茶油;小髻垂在脑后,像只晒白的螺蛳壳。穿件大襟粗麻布新衣,领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颏,支撑起她的脸。是啦,奶奶隔夜收拾停当,迎接自己八十岁生日。奶奶朝爱月笑,无声的笑,嘴巴瘪几下,小女子似的腼腆、害羞。笑得爱月好心酸,不忍看,扭开脸。 小窗外,夜空像只大蓝磁盘,刚洗过。银河低垂,伸手就能抓把星子,弯月高悬,是女子的一道秀眉,是一柄金色的禾镰,是一只无帆的小船。 关子奶奶,有好多传说,奶奶家住桃花井,桃花井花香袭人,世代出美女;奶奶是百年难见的美女尖尖。她美,她巧,两日做双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铰窗花,右手铰,左手丢。丢出花儿草儿,落地便生根;丢出蝶儿鸟儿,拍拍翅膀就飞走。十六岁那年中秋节,奶奶头回赶广西蠔街闹子,害得闹子刮台风;人挤人,争看她,踩死七只鸡,五只鸭,打翻烫米线的汤锅。十七岁那年端阳节,奶奶走外婆,路过刀削岩,迎面来了几个放排佬。为首的打哈哈:“小女子,你系南海观世音,相好唔敢指望。求你伸出手爪,好歹搭一下,解解心头火啦……”奶奶眨眼浅浅笑:“放排哥哥好汉子,搭搭手爪也平常……敢打岩脑跳下去吗?” 放排佬应声就跳,摔得头破腿折,不讲一句后悔话……真吗?真有其事?奶奶,奶奶,爱月今年十九岁,与当年的你相比,抵不得你一只拉尾指…… 伴奶奶困下,爱月抚摸奶奶身子;只有皮,没有肉。皮像干蛇皮,有鳞,摸起索索响。皮下的筋脉很凉,像一条滑动的大蚯蚓……奶奶,你几时变成这般模样?听讲你出嫁前,也曾哭闹过,也曾与姐妹们相邀去游“花园”;临了,你为何又没去?唉,一时错过,你便活成这个样!奶奶你悔过吗? 奶奶忽然开口说话:“爱月,明日是七月七?” “嗯哪,是奶奶生日。” “日子没弄错吧?” “不会错。” “你爹给我做生?” “嗯哪,办八大碗。” “好,好……” “奶奶,你思谋什么呢?” “哦,明日奶奶想坐席……” “做吃?” “不是,奶妈是讲……明日奶奶想坐到桌边吃餐饭!” 爱月听明白了。唉:原来奶奶思谋半夜,就为这事。谁兴的规矩,女人家一出嫁,只配在灶台上吃饭!哪怕你活到八十岁,儿孙满堂。 想来,爱月愤愤不平: “奶奶,没错,明日该你坐席!” “你爹会答应?” “会的,明日给你做生呀!” “对,对,奶奶八十岁啦,该有这一回,该有啊……”喃喃着,奶奶困着了。 一早,奶奶就坐到灶门坎点火烧水。水开,才喊醒爱月。爱月手脚麻利,眨眼工夫,鸡杀了,鹅宰了,毛褪净了,提到河边去破肚开肠。 “哟,你家莫非来了乡长?” “不是,给我奶奶做生。” “办几碗?” “爹讲办八大碗。” “有墨鱼燉肉不?” “还讲!” “你奶奶好福气,怕活得到一百岁。” “还讲,我奶奶健旺哩。” 一路走,一路有人打问。爱月忽然觉得很高兴,很畅快。天气那么好,南风悠悠的,山柿子快熟了吧?活八十岁也不坏…… 忙到下午三点多钟,八大碗终于办齐。八仙桌抹净,条凳摆好,菜端上桌,客人即刻就到了。全是村里的叔伯、公公,脸上有青胡子或白胡子。客人一到,妈就一声不响,背起草筐,拿着小镰,出门寻猪草。这回奶奶没躲开,反而从灶屋走出来,站在天井亮处。奶奶努力抬头望爹,想引起爹的注意,爹只注意客人: “来,大家上坐!” 小弟动作最快,猴屁股似的爬上条凳。爱月上前拦阻:“小弟,没规矩,还不下来!” “吔吔吔!”小弟放赖。 “让他坐。”爹横爱月一眼。 小弟抽鼻涕,朝爱月扮鬼脸。 “来来,对不住,没得好菜。”爹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奶奶,连忙招呼:“妈,你老也去吃,多吃点,今日给你做生。” 奶奶一动不动。 爱月忍不住,怯怯对爹讲:“奶奶讲,今日她要坐席!” “坐席?”爹张开口。 “坐席?!”客人目光一起射向奶奶,好像看见山魈。 爹很尴尬,支支吾吾:“妈,里面菜是一样的。你妇道人家又不会喝酒……好,好,你想坐席,好歹来坐一回……” 爱月过去搀奶奶。奶奶倏地推开她,冲冲转身走了。 堂屋里吃喝得热闹,碗筷叮当,响到断黑。 今夜没有弯月,没有银河。落雨了,雨点好大一粒;不像是牛郎织女的泪,这种哭法不对头。爱月和奶奶没吃夜饭。奶奶没脱衣,闭目僵卧,喊不应,推不动。爱月没法,也不脱衣,陪奶奶困倒。 老鼠咬木头,喀喳喀喳。 爹扯呼噜,地动山摇。 奶奶突然死死抓紧爱月的手,重复几个字: “我好悔,我好悔,好悔哟……” 悔什么,不消讲,爱月蓦地喉咙一紧。急忙咬住被角,一直啜泣到鸡啼。临亮,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起红衣裳,走向村外小河湾。河湾青草绿又蓝;青草里盛开菊花,小朵小朵,金黄金黄。梦见白色的蝴蝶,一、二、三、四、五,五只,飞呀飞,飞到高高的天上…… 三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叫得烦死人。 不对,哥不好。哥是大木匠,使惯四斤六两大斧头,脸块也就像斧头:又黑、又硬、又冷、又厉。哥吃酒,吃醉就打嫂子,用锯梁打;打完又将嫂子按到床上……可鄙!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好固执。 不不,嫂好!嫂子相貌乖雅,眉毛会跳舞,眼睛会唱歌,青丝打散三尺长,好像一匹黑绉纱。嫂子爽快麻利,烧火灶膛呼呼叫,烟囱从不出乌烟;剁猪草,刀声不断纤,好像过年燃响千子鞭。 不是命,哥给嫂子洗脚都不配。 荷香喜欢嫂子,同情嫂子,保护嫂子,嫂子偷人,养野老公,荷香晓得,不对别人讲。以前不晓得,近来才晓得的。哥挑起工具刚出门,嫂子就洗衣裳,独独洗一件蓝花衣裳。衣裳高高晾上竹竿,人呢,挽起篮子上后山。一回、二回……荷香看出蹊跷,决心跟踪探个究竟。油茶林好深深处有块晒垫大的空地,地上生满鸡茸草。嫂子和一个陌生汉子抱一堆,慌里慌张,鸡啄米似的亲嘴……荷香差点没叫出声来。 明白了,那竹竿上的蓝花衣裳,是联络暗号,是召唤爱情的旗帜。 嫂子敏感,无端送荷香一条新毛巾。荷香笑,笑得诡秘,笑得嫂子慌了神,潲瓢错当水瓢使。荷香想,与其让嫂子戒备自己,终日胆战心惊,倒不如捅破灯笼讲明话。 “嫂子,你放心……” “没来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荷香翘起兰花指,从嫂嫂头发上拈出一根草,一根细细的鸡茸草,伸到嫂子鼻尖下,叫她自己看。霎时,嫂子脸色白成一张纸。 “我一样也没看见!”荷香赶紧郑重宣布。 于是姑嫂有了默契,心换心,结成地下党。 七月半是广西蠔街闹子。哥一早就出门,讲三几日才打转,讲话时用阴险的目光打量嫂子;脸上乌云好厚,拧得出水。荷香为嫂子不安,但看到嫂子鬓边插朵小绒花,想讲不忍讲。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蠔街有人等她。 蠔街闹子好热闹,热闹不止买卖,还有众多少男少女做“游戏”。“游戏”是这样的:女子们头发故意低扎,压住眉棱;手挽腰子篮,篮口盖条新毛巾。慢慢走,慢慢招摇,自然有青皮后生跟上来;颈根向前伸,两手背后背,像一只鹅。街头走到街尾,淡淡站定,相跟的后生便拢来,掀开毛巾,将一包什么好吃的、好耍的东西丢进篮子里。随后,丢东西的手绕过来,粗鲁地在胸前捞一把。如果女子不动,若无其事,“游戏”就此打止,如果女子回头,再那么一笑,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麻烦……感谢古老的风俗,为少男少女安排这有趣的“游戏”,增添闹子的繁华和色彩。 荷香曾经酷爱这种“游戏”, 不来则已,来必满载而归。东西倒不在乎,它说明自身招摇的魅力,一颗单纯的心便得到满足。今天荷香没带腰子篮,不想招摇,也无兴致。 壕街闹子贴河湾,弯成香蕉形。一头一座桥,两桥遥相对。荷香过东桥,笔直穿过闹子坪,朝右猛一拐,又回到河边。抬眼望去,柳丛中有个穿白背心的人,一闪又躲起。一闪也就认出来了;荷香跑去。 “来了!”大柳树后转出白背心。“来了……”荷香咻咻地喘,心神不定。 “有人看见你吗?” “不晓得……” 白背心拖她坐下,靠着树干。没有抚慰话,只有动作,动作那么重,那么粗鲁。 “不要这样……”荷香躲闪,想哭。 “你要哪样?”白背心缩起手,有点不高兴。 “要你带我走!” “讲过了,走不脱,没地方去得。” “天上,地底……喏,我有点私房钱!” “不顶用。” “你忍心看我嫁别个?” “嫁了也是我的人。” “不,提心吊胆的,几时完场……” “唉……” 石拱桥那边流下来好多黄色泡沫,山里唇大概落过暴雨。 “那,我杀了他!”半天,白背心憋出的话。 “真?” “唔。” “要偿命的。” “我愿意……” 荷香晓得他讲的不是实心话,不再躲闪了,随他压到身上,睁大眼睛充满泪水。 忽然,荷香走过来的石拱桥上,聚起一堆人,闹闹嚷嚷,桥两头的人也向中间跑。出了什么事?闹嚷中,隐约听见哥哥的粗嗓大喉吆喝什么。荷香像被针扎,推开白背心,腾身跃起…… 石拱桥的桥栏早己颓败,桥面石板破碎,裂缝里填满狼筋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这里被裸体示众。她浑身一丝不挂,倒捆双手,颈上吊两只破草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羞耻使她像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只能尽可能低下头,鸵鸟式地保护自己。感谢父母给她一头稠密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前胸。监守她的是一个壮汉,左手持锯梁,右手握柄木匠斧;那斧刃闪出一道温柔的亮光。 喊声、怪叫声、吆喝声、骂声,嘈杂一片。 “看吧,看吧!这是我老婆!她偷人,养野老公!”那壮汉庄严声明,“老子教训老婆,谁也管不着,谁来管,老子斧头不认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蠔街闹子今天没来耍猴的,为什么不看!后面挤前面的人,圈子缩小。最前面的,伸手就能触到那女人裸体的任何部位。刹那间不声响了,眼睛发直了,喉结上下蠕动……这是男人。也有嫉恨和恐惧的目光,那属于女人。突然都意识到这样不好,于是便更响亮地诅咒起来: “不要脸,骚麻!” “叫她讲,如何偷人!” “讲出来,大家见识见识……” “讲!”做丈夫的一声断喝。 “不讲敲她!” “叭!”锯梁打在肩胛上,立即一道紫红。 “便宜,照老规矩该沉潭!” “打,打断她的骚情!” “叭、叭、叭!”锯梁打在背上、腰上、屁股上。 “自己老婆,打死不偿命!” 世界这个角落,为何如此冷酷,没有同情和怜悯。愚昧煽动着野蛮,总是让我们的姐妹遭受惨烈的凌辱和摧残!荷香被挟挤在人丛中,动弹不得。胸前、背上仿佛爬满毛毛虫,又仿佛炙着炭火。她觉得被剥光的不是嫂子,而是自己。她发疯似的乱推、乱撞,冲进人圈,挡住嫂子,悲声哭喊:“哥,放开嫂子……” “滚开!” “哥,求求你,我给你跪下……” “叛贼!”锯梁当头压下去。 荷香捂住额角,血从指缝间渗出。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绝望、茫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白背心跟了上来: “打痛了吧,我看看。” “没什么。” “你不该去管。” “她是我亲嫂子。” “偷人,自作自受!” “你讲什么?!” “我讲……” 荷香陡然转身,眼睛喷火,甩圆两条胳膊,左右开弓,拼力打白背心的脸。 河面的泡沫慢慢流,流出不远就迸散了,消失了。闹子将散时,荷香进了布店。 “有大红灯芯绒吗?” “有,新到货。” “买五尺半。” “做大襟衫?' “不,做对襟衫。” “对襟衫要六尺才够。” “好,就买六尺!” 四 一连落了几天大雨,天晴之后,桂娟正准备出牛栏粪,姐姐突然搭讯来,她要临盆了,叫桂娟快去招呼。妈说,晓得生男生女,等生下男的,再送鸡、送酒也不为迟。桂娟只好放下粪耙,甩起空手去。 姐姐命带甘草,拈阉拈长的,嫁了个好郎。姐夫三代单传,读过一年中学,留起小分头,会打算盘,如今在镇上当管帐先生。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小姑,逍遥自在,赛过神仙。寂寞有的,相思也有的,情急了,就到镇上住两夜,哪怕来回几十里。姐夫送姐归,总要送过河。有风,渡船摇晃。姐姐胆小,姐夫将她揽入怀,一只巴掌蒙住她的眼。任同船的人望到笑,姐夫不在乎。想起来,羡慕得人死,几时自己也能尝尝这种滋味? 天阴阴,路上尽是稀泥巴,沟圳里水声嗬嗬。 大门紧闭着,左右有两个妇人把守。模样好怪诞:一个高举秃头扫把,一个横端五指粪叉。她们不让桂娟进门,问为什么又不回答,管自念念有词。正纳闷,来了个老妇人,佝偻腰,白头发垂在两边,眼眶深陷,眼睛是绿的,往上一翻,又变成全白。桂娟认出她是姐夫的本家叔婆,叔婆也认出桂娟。讲,今日是黑煞,主凶不主吉,主死不主生。大清早就出了邪祟:有人看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下身光着,一片血淋淋;双脚并跳,跳过田垄,跳过池塘,一直跳姐姐家门前,一眨眼不见了…… “那是血盆鬼,专害月婆子。”叔婆翻白眼,“怕是寻你姐做替身来了!这不,我将门关了,扫把粪叉先挡一阵子……” 桂娟倒吸一口凉气,汗毛竖起来。跟前的叔婆,绿眼变白眼,讲话喷臭气,就是活生生的鬼。桂娟硬要进去,叔婆表示通融,叫人往狗洞泼过几瓢屎尿之后,让她从狗洞钻进去。为了姐姐,桂娟只好忍住秽臭,手脚着地,拉长身子钻狗洞;人大洞小,胯两边皮肉擦得麻辣火烧。 姐夫回不来,大河涨大水,渡船停摆。 姐姐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小小的鹅蛋脸还是那么白净、温柔、恬美,并且异乎寻常的安详。这是决心已定,九死不悔的安详。这模样,越发使桂娟不安、害怕,抓住姐姐的手,不知讲什么好。 “怕什么呢,女人总归要过这一关的。”姐姐微笑,“菩萨保佑,生个男的,他家三代单传……” “你该早喊姐夫回来!” “故意不喊他,他心软,见不得我受苦……哎哟!” 发作了,一场伟大的苦难已经来临,可是四乡唯一的收生娘娘,如今怕还在泥路上。桂娟替姐姐盖好被子,烧水去。 收生娘娘即刻要到,大门必须打开。叔婆连翻白眼,庄严下达命令:拨粪、敲锣、杀狗。狗是黑的,狗头用大柴刀硬剁下来;颈膛的血朝大门喷去。于是大门打开了。狗血避百邪,血盆鬼敢拢边?叔婆一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倒提死狗,将狗血沥在门坎上,沥过堂屋,沥进卧室,沥到姐姐的床上、被子上……丢下死狗,喘口气,白眼翻成绿眼,手按丹田,怪腔怪调唱起来: “东边来的鬼东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南边来的鬼南边去,北边让你一条路,北边找替身去!”唱着,又舞蹈起来,两臂张开,左边一摆,右边一摆,像风吹稻草人。 桂娟看呆了,越发觉得满屋鬼气森森。里外腥臭熏人,想呕,好容易才忍住。姐姐呼吸沉重,痛苦呻吟。叔婆捂住她的嘴,警告:莫出声,叫血盆鬼听见! 收生娘娘终于来了;牛高马大,一脸滚刀肉,像个屠户。什么也没带,只带把旧剪刀,准备剪脐带。收生娘娘倒不信血盆鬼,把人全赶出堂屋,听候调遣。桂娟端来热水,请她洗手,她不洗,朝两只巴掌心吐口水,合起搓几搓,就掀开姐姐身上的被子。指甲好长,藏着污垢,在姐姐肚子上划来划去,险些戮入皮肉。检查完毕,说是“哪吒胎”。什么叫“哪吒”胎?哪吒不老实,先出手脚,后出头和身子,横起。桂娟不懂,不知是福是祸。 叔婆踅进来,翻起白眼:“‘哪吒’胎,哪不是男的?” “还讲” “生得出?” “见得多,没有生不出崽的女人。” 收生娘娘脱去外衣,手臂汗毛好粗。叫进来两个妇女,站到床两侧,教她们怎样掰开产妇曲起的双腿。然后自己蹬脱鞋子上床,骑马蹲档式倒跨在姐姐身上,双手起落,用力揉压姐姐隆起的肚子,那模样,十足包子师傅揉面团。这时,姐姐还清醒,冷汗不断从额头、鬓角渗出,抹也抹不净。不敢叫喊,死命咬住嘴唇,破了,血滴流到下巴上。 收生婆无情地上下颠动。 “哎——”姐姐好像累极,叹息一声,昏死过去。 血水汪满草席,渗过床板缝隙,滴到床底下。叔婆从灶膛铲来一筐草木灰,大把撒到床上,撒到产妇两腿间。白色的草木灰立胶即变成深黑色,血水被止住了。 胎儿还是下不来。收生娘娘累了,需要歇口气。掏出烟荷包,卷根“喇叭”筒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吐痰,痰吐得很远。又喝了两碗热茶,问叔婆: “她男人呢?” “在镇上,涨水回不来。” “这里哪个作主?” “我,我是他叔婆。” “作得主?” “作得。” “你讲,要大要小?。” “大的怕不中用了……要小,‘哪吒’胎!” “好,牵条黄牛进来!” 没等桂娟弄明白,一条牯牛就牵进堂屋。牯牛“哞”地叫一声,翘起尾巴拱起背,拉泡屎,又撒泡尿。收生娘娘指挥,七手八脚将产妇抬起,抬出堂屋,抬高,翻边脸朝下,肚子对准牛背脊,横架上去。收生娘娘左手扯住牛鼻圈,右拳猛击牛屁股。牯牛驮住产妇团团转,越转越急……鲜血从产妇腿间不断涌出,流过腿弯,在晃荡的脚尖凝成冻胶状的血块。满屋绿头苍蝇飞舞……桂娟奇怪:姐姐身上竟有那么多血,流不完的血……”“妈妈——”桂娟低叫一声,转身将头抵住墙壁,只觉得天旋地转。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惨叫,模糊的一团血肉,终于被挤压出来。收生娘娘极其熟练地凌空接住,没让他掉落地上。 奇迹,胎儿竟然是活的,而且真是男婴。堂屋里扬起胜利的欢呼。婴儿哭了!哭声响亮而悲壮,为母亲的血与苦难,降生者应当有这种悲壮的哭。姐姐听到哭声,为它的悲壮深深感动,默默一笑,便安详闭拢双眼。 这时,天黑下来。 一场恶梦,还在继续。灯捻太小,昏黄的光只照亮一小块黑暗。姐姐的脸变得很小,身子也很小,头发却还是乌黑的。不知哪来的风,吹得发丝微微拂动。一只流萤从窗口飞进,绕姐姐一圈,又从大门口飞出,是引路的小灯笼吗?姐姐起身了,光着下身,一片血淋淋,并腿跳跃出门,跳过池塘,跳过田垅,跳向远山,轻盈像一朵云,一个影子……“东边来的鬼东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 北边让你一条路,北边找替身去……”谁家小女子好聪明,这么快就学会,幽幽唱来,胜过那翻白眼的老巫婆多了。 北边人也会这样唱的,姐姐没处去。可怜的姐姐成了血盆鬼! 桂娟终日精神恍惚,手脚绵软。后来姐夫来了,男人家哭得眼泪汪洋,淹得死人。桂娟倒没哭,看姐夫哭得伤情,替姐姐感到一点安慰。姐夫给桂娟一件蓝灯芯绒对襟衫,姐姐生前嘱咐:送她做嫁衣。 蓝是孔雀蓝,鲜艳可爱。桂娟很喜欢,收下了,同时又想:若是大红的几多好,省得另做。 五 “秋老虎,热脱裤。” 白日在山里田里还好,有野风吹吹。黑里真难过,青皮后生可以赤膊短裤四路走。大哥大嫂们有原始的“娱乐”,可以早睡。唯独女子们没处去得,憋在黑屋里出闷汗,活活喂长脚蚊。听说苏家坪来了祁剧班子,荷香喊金梅,金梅喊爱月和桂娟,再齐去喊明桃。名正言顺,五个女子成帮去看戏。金梅带只射灯,路下到处乱射人好耍,惹得别人臭骂,五个女子便格格笑。好容易来到苏家坪,不见一个鬼影。原来是造谣。总要谣传几回,空跑几趟,好歹才看得一回戏。造谣的人该砍脑壳。相跟打转身,好像被抽去脚筋,想走懒走。望到山坡下黑黝黝的村舍,实在不愿回家。明桃带头坐下,坐下干什么,不晓得。反正凑齐出来了,今晚总得寻个去处,撬墙脚打劫也行,否则不甘心。 望向河边,迷落星光下,有一间白色的独立小屋,窗口灯光特别亮,去过的人讲:小屋里面极整齐、极干净,没有鸡屎、鸭屎,闻不到泡菜坛子气味。你进去坐下,就能吃上一杯香茶,外加几片玉带糕或者两粒水果糖。在那里,你可以和过世的亲人会面、讲话、问讯一切。于是其间便有许多恐怖、惊奇、追悔、叹息、埋怨、安慰、愉悦……大彻大悟,精神得到满足。 小屋主人是老寡妇,人称十八仙姑。年轻时在广西八步当婊子,做木材生意的丙老三将她嫖回村。丙老三死后,她没走,吃斋念佛。念什么佛呀,窝藏男人生野崽!生下就撇茅厕,明明看真,去捞却捞起死狗死猫。哎,这婆娘有妖术,会障眼法,会招魂引鬼……越讲越神。年复一年,猜疑变成确信,轻蔑变成敬畏。如今,那小屋就是村里的巴黎圣母院。 当然,香茶不是白喝的,油漆板凳也不能白坐。进门得带一升米,十八仙姑最爱白米。 那灯太招人了。唉,眼下各人有升白米几多好!五个女子想到一块。 “走!”明桃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 “哪去?” “访访十八仙姑。” “米呢?” “不要,这些日子,我给她砍了十担干松柴,讲好两担柴顶一升米。” “真?” “真!” 姐妹们雀跃欢呼,簇拥明桃下山。 十八仙姑接待了她们,果真还端来香茶和一小盘饼干糖果。屋里太整洁,煤油罩子灯太亮,五个女子眯起眼,手脚没处放,好拘束。叫坐,半天才迟疑坐下,五个人挤条长板凳,叫吃东西,谁也不敢伸手。 “莫客气,随便嘛。”十八仙姑笑开言,“其实呢,平时我也是俗体,孤身一个,冷清得死,盼女子们来耍哩!哟,这不是金梅吗?打个呵欠就长那么大了,乖雅啦!几年前裤子穿成裙,肚脐眼露在外面……哈哈!” 讲得金梅脸红哧哧笑,于是气氛立即缓和了。荷香不觉拈块饼干吃。十八仙姑察颜观色,女子们对自己生了信赖,便不再浪费时间,言归正传。首先宣布规矩:不准笑,不准咳,不准叉开腿坐,不准……然后才问要“请”过世的什么人,打问什么事。 五个女子咬耳朵,一时决断不下,还是推明桃作主。 明桃早就想好,对仙姑讲:“我们想请六姐” “六姐?哪个六姐?” “就是淑云姐,丙奎叔家的满女……三年前九月九,吊死在……” “哦,晓得啦。”仙姑又问,“请她来问什么呢?” “不问别样,问问游‘花园’的事。” “对啦,就问这个。”姐妹们十分敬佩明桃,亏她想得出,总是记着大家的事。 仙姑点点头,神色忽然变得冷落,肃穆,两片薄嘴唇闭成一条线。煤油灯吹熄了,香火蜡烛点燃。洗手、抹脸,打开大门,遥向空中拜了又拜,闭目念咒。然后,坐到八仙桌上首,头上蒙块白布,双手交叉胸前。屋里然变黑,烛光摇曳不定,古怪的影子在白墙上闪动,一时拉长,一时缩短……五个女子瞪大眼,闭住气。 仙姑轮流踏动双脚,两肩一高一低。她在走路,表情和动作说明她的真灵已经出窍,走向冥冥中不可知的所在。似乎遇到好多人,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的。不断打问:六姐在哪?淑云在哪?又走,又问,左右顾盼,前后寻找。临了,高兴大喊一声:“淑云”找到了……于是又双脚踏动,时时回头招呼,不必讲,淑云姐就跟在后面。仙姑的身子僵直不动了,烛光晃了几晃,那八仙桌平白无故对角摇动。仙姑身子又猛然一抖,伸手掀开头上的白布。 “啊,我是淑云,姐妹们,好久不见,大家好吗?”仙姑的声调完全变了,变成淑云姐的声调。真是,淑云姐生前讲话也是这么笑眯眯,喜欢偏起脑壳。 五个女子心口突突跳,讲不出话。 “山长水远的,我难得回来一趟。姐妹们有话就快讲吧。”“淑云姐”望着大家,脑壳又偏到另一边。 “淑云姐,惊动你啦……没、没别的,大家想知道游‘花园’。” 明桃结结巴巴的。 “淑云姐”点点头,愉快地回答:“花园好哇!”接着便流水般讲下去:好在哪里,好在吃住。住住楼上,又干爽,又风凉,没有蚊子。吃呢,早饭就吃豆沙包子,还有油条!油条么,就是发面用油炸起的食物,松泡的,又香又脆,好吃死啦!中饭夜饭更不消讲,少不了豆腐鱼肉,隔个天把就吃到黄豆熬猪脚——大补呀!当然罗,也要做点事!种花啦,浇水啦,蛮轻松,只当耍子哩!“花园好哇,姐妹们来吧!”最后大声鼓动。 讲着、听着,人与“鬼”之间的界限很快打破,紧张、神秘气氛消失了。五个女子活跃起来,互相会心微笑。 “淑云姐”端起杯子喝水,明桃急凑前,给她倒热的。“淑云姐”一笑,脑壳又偏向另一边。 “淑云姐,我还想问问……”荷香涨红着脸。 “只管问。”“淑云姐”亲切转向她。 “花园里有男人不?” “男人?哦,当然有,也有嫁娶的。” “男人也打女人?” “不打不打,女人是宝贝,宠都宠不赢。” “万一女人又跟别的男人相好,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随女人自由去,男人管不到的!” “几多好!”荷香叹口气。 桂娟想起惨死的姐姐,脱口问:“那里的女人也生孩子?” “还讲,不过生起来蛮顺当的,有医生哩!” “几多好!”桂娟放心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了,知道这些就蛮够了,比想象的丰富多了,心满意足了。 最后,明桃又小心问一句: “那么,游‘花园’哪日去合适?” “九月初九重阳节。” “淑云姐”不加思索。 啊,九月初九,淑云姐也讲九月初九! “淑云姐”掩口打个呵欠,闭起双眼。是的,她累了,不好再打扰她了。五个女子肃然并立,有如圣徒站在圣母面前。 过一会,“淑云姐”慢慢睁眼,又讲: “姐妹们,我要回‘花园’去啦……哦,十八仙姑今晚接我辛苦,多谢她两升白米吧!” “一定!”五个女子毕恭毕敬。 “好,走啦……” 一阵风,烛火晃几晃,桌子摇几摇,一切便归于沉寂。十八仙姑身子抖一抖,揉眼、伸腰,有如大梦初醒,问道: “女子们,和淑云讲了些什么?” “讲了……” “不不,我不该打听,天机莫泄。” 重新点亮煤油罩子灯,将盘子里的饼干糖果收好,十八仙姑送五个女子出门,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五个女子仰望深蓝邈远的夜空,浮想联翩,意往心驰。一颗流星划过穹窿,从东边落到西边…… 六 转眼明日就是重阳九月九。今日天气很好,明日天气也会好。早上,五个女子又在河湾的老油榨房里凑齐;最后一次互通情况。一切都讲好,决定了,策划过了,准备妥了,不再罗嗦,来,发个誓:钩手指,用力朝地上吐口水,又用力将鞋底去擦,意味着团结、坚定和严守机密。之后,各自回家。 金梅很兴奋,很满意。她虽年纪最小;但姐妹们并不轻视她;什么事都不瞒她,跟她讲,跟她商量,而今连游“花园”也正经邀她一起去——几多难得的情谊!她没辜负姐妹们,早几天就偷偷将一根绳子搓好,那么长,那么匀,那么结实又那么柔软。绳子雪白,她用浓石灰水将苎麻泡浸过,晾干,细细梳理,像梳理自己的头发。不消讲,明日当姐妹们看见这根绳子的时候,一定会大惊小怪,高兴得跳起来……好多年啦,总觉得对不住明桃姐,无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心里好歉。十岁那年夏天,金梅失足跌河里,眼看要淹死,十四岁的明桃姐不顾一切将她救了上来。爹嘱咐:要好好报答明桃姐,金梅牢记爹的话,落实到行动上。明桃姐在家受苛刻,妈是后妈,爹不管事,明桃姐常常吃不饱饭。饿狠了,就上山挖土茯苓,烧熟充饥。金梅把自己的饭匀给明桃姐吃;明桃姐气硬,抵死不肯吃。金梅无法,只好自己也不吃,陪明桃姐挨饿。唉,自己本事太小,只有一颗单纯、稚嫩的心,是的,她愿意将这颗心献出来,为明桃姐。真的,如果明桃姐要死,她就跟了去,义无返顾……好了,明日就将如愿以偿…… 这一夜金梅睡得很香甜,很踏实。一个包袱抱在怀里,盖在棉毯下面。包袱里有一捆绳子,一件红灯芯绒对襟衫。妈进来过,摸过她的脸,捏过她的肩头,她一点不晓得。天亮了,猪屎雀在窗外豆梨树上喳喳,金梅踢开毯子爬起来。故作镇静地梳头洗脸,一边偷眼看爹妈:害怕他们晓得,又设想他们应该晓得。包袱放进洗衣篮,上面遮件烂衣裳,出门去。爹正在门口搬砖坯垒猪圈,错身时,似乎异样地看她一眼,但没吭声。金梅迟疑一下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心里猛然一揪,站住了。等爹喊她帮手搬砖坯,没有喊,回头看,爹进了屋。真想哭。爹妈好麻木、好狠心哟…… 秋日的早晨好静,有雾,淡淡的。这条小路很少人行,杂草封路,老绊脚。以为会碰到什么人,没有……以为自己来得早,其实最晚。姐妹们等她已经等得有点急。金梅很抱愧。 “绳子呢?绳子呢?”大家最关心绳子。 果如金梅所料,绳子一露面,姐妹们就啧啧称赞。荷香抖开绳子,挽个活结,套住颈根试试,一迭连声: “蛮好,蛮软和,蛮舒服!” 接着,五个女子又试衣裳。其它六件穿在身上,唯独最外面的红衣裳没穿;太打眼,讲好来了再穿。穿起来,抻一抻,抹抹平,少不了互相品评一番。荷香和金梅的最好看,最合适;要腰有腰,要摆有摆。不消讲,她们是请裁缝师傅量尺寸做的。爱月的也可以,就是领口高,老式样。桂娟的袖口短一截,没法子,她是拿那件蓝灯芯绒与别人换的。明桃有点难为情,穿的不是灯芯绒,是暗格子红布料。她想解释,不用解释,大家谅解她,安慰她:这种布料也蛮好,早晓得不如大家都和明桃姐一样。 五个女子,五件崭新的红衣裳,在这僻静的河湾,在青草地衬托下,有如五朵灿烂的鲜花。可惜没人看见,没人欣赏,这是小小的遗憾。 “姐妹们,再仔细想想,有不欠了、借了别人东西没还清的?”时刻到了,明桃最后提醒大家。 没有。欠十八仙姑两升米,前天就由大家凑齐送去了。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她们不欠谁什么。至于父母养育之恩,也用劳动和汗水还清;扪心自问,从未偷过懒、怠过工。她们坦然、安然,齐齐走进老油榨房。 一切归明桃指挥。金梅派去外边望风,万一有人来,就唱山歌。桂娟和爱月搬片石,横梁下要垛几个垛子,上面架木板,好垫脚。明桃留下荷香,两人合作往横梁上挽绳子。绳子一头挽紧东头立柱,另一头绑块鹅卵石,甩上去,一次又一次,绕过每次绕两匝,不叫滑动,形成五个下垂的绳套,末了再将绳头挽紧西头立柱。明桃很能干,五个绳套完全等距离,统统离地五尺左右。白色绳套非常整齐,衬着熏黑的油榨房板壁,现出一幅美丽的几何图案。 “真好看。”荷香欣赏。 垫脚木板也垫好,金梅被喊进来。 “姐妹们,成啦,现在……”明桃招手。 荷香性急,不等明桃讲清白,莽撞跳上垫脚板,去扯绳套。垛子并不牢,木板“哗啦”一声垮下来;荷香摔得四脚朝天。姐妹们齐声大笑。 重新垛好片石,重新架上木板。这回明桃先上,轻手轻脚,双手坠住一个绳套。学着明桃,一个跟一个登上去。队形也蛮好看,爱月最高,左右是明桃和荷香,桂娟、金梅最矮,甩在两边。端端一个山字形,也是舞台上女声小合唱常见的队形。没人安排,不知为何自然组成这种模式。 明桃朝下挣挣绳套,找准中点,中点对准咽喉套上去。左右看看,姐妹们一一照样摆好姿势,便分嘱咐:“好。我喊一、二、三,就一齐将脚底木板蹬脱!” “晓得。”齐声回答。 “等一下!”金梅忽然喊。 “何事啦?” “我,我要屙尿……” “迟不屙早不屙!” “忍一忍。” “忍不住,哎……” 没办法,大家只好下来等她。金梅尿完来,一切重新开始。正在这时,傻子四宝不知从哪里冒出,闯进油榨房。 完了,“花园”游不成啦!五个女子凉半截。 “哈哈,你们想吊颈呀!不不,我告大家去,”傻子四宝嚷嚷,忽然又放低声音,哀哀地向明桃走近,“明桃姐,不要死,不要,我,我……”痛苦地摇头,神态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明桃耸耸眉毛,镇定下来,迎着四宝的目光,友好地朝前伸出手: “四宝,你喜欢我是不?” “唔,”四宝感动地点头,一瞬间竟然泪光盈盈。 “我晓得,四宝,你不傻……”明桃双手捧住四宝的脸,温柔地亲了一下,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脯,“来,你喜欢,你就摸摸……好,现在听话,去,去外边给我采点花来!” “唔,我去,采好多好多花……嘻嘻!” 等到傻子四宝采花回来,一切便已完结了! 这时,日头驱散雾气,火焰焰的红;天气果然很好。 五个女子集体吊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当时明桃爹妈刚吃罢早饭。留给明桃的一碗碎米红薯粥还摆在桌上,爬着几只苍蝇。爹先跑出门,妈落在后面;妈出门前没忘记将那碗碎米红薯粥,倒回锅里,盖好盖子。 绕在油榨房横梁上那根长绳子,十来天没人敢动。后来明桃爹去偷偷取下,金梅爹知道便向他讨。两人吵一顿好的,差点动了手。不过最后村里人做公证,还是把绳子判给金梅爹。证据充足:全村独独他家有苎麻。 [作者简介] 叶蔚林,男,1939 年生,现在湖南省戏剧工作室工作。著有《访灯记》、《蓝蓝的木兰溪》等。其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选自《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第六期 这篇小说被大陆和台湾分别改编成两部电影《出嫁女》和《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两部电影都是在1991年上映。其中,大陆版本由陶惠敏、剧雪、沈蓉、吉雪萍、池华琼等知名演员领衔主演,而台版则斩获了当时的很多奖项:
91年日本东京影展荣获青年导演银樱花奖 91年意大利都灵影展荣获第二大奖 91年多伦多影展观摩 91年法国南特影展荣获最佳影片和最佳音乐 92年鹿特丹影展获得影评人大奖 92年比利时国家影展最佳影片 92年西班牙青年影展最佳编剧奖 92年瑞士夫里堡影展最佳影片
从原著小说中看来,这五个女子虽然生活在不一样的家庭环境中,性格容貌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明桃在继母治下,常常吃不饱饭。生活窘迫,同时即将面临与素未谋面的人缔结婚姻的状况;爱月容貌俊美,却眼看着年轻时貌美如花的奶奶垂垂老矣却仍旧地位低下,甚至连自己的生日宴会都不能上席;荷香自由恋爱,支持嫂子追求爱情,悄悄保护嫂子的婚外情,不料哥哥发现“奸情”,对嫂子横加凌辱,惊恐中发现自己竟也所托非人;桂娟目睹亲姐姐难产横死,对生育的恐惧让她失去了作为一个必须传宗接代的女人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金梅虽然年纪小,但是出于对明桃的感恩,决定与好朋友共进退。
两版影片之中,台版对原著的改动较少,基本与小说相吻合,只不过把故事背景从小说里炎热湿润的两广一带搬到了干燥荒凉的北方地区,同时还增加了两个关键的情节:一是荷香的哥哥带人将嫂子与“小三”抓住之后抬到荒山活埋;二是金梅的姑姑由于不能生育而被夫家逼疯,每天半夜跑出家门到原上张开双臂大喊:送子观音来啦!前者活埋挣扎的年轻姑娘,场景使人不寒而栗,越发显得哥哥残忍冷酷,而所有人对这种行为的不加谴责甚至帮助也表现出了男权社会的畸形与可悲;后者则充实了金梅与朋友们一起赴死的理由。同时,台版的表演也更加“原生态”,比较自然流畅,演员甚至还带有一点可爱的口音,仿佛全都是顺其自然的真情流露。
大陆版的女一号陶慧敏,是五位女主角中最出名的演员。她早年出身越剧小百花,演出过著名越剧《五女拜寿》,还在电影《红楼梦》中扮演林妹妹。然而真正让她名声大噪的则是《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提起小白菜,中老年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陶慧敏。直到今天,很多知名电视剧里也有她的身影,比如《人民的名义》。不知是不是由于受到当年大陆的表演环境的影响,抑或是主演很多出身于舞台剧,沿用了舞台剧中很多夸张的表演方法,大陆版的表演不比台版自然,说话行事看起来感情过于充沛,好像每句话都夸张地饱含深情,有种特殊的年代烙印。
大陆版在剧情上也做了较多改编。比如桂娟的故事。台版和小说原著单纯讲了桂娟因目睹姐姐难产死亡而产生的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而大陆版本加上了为姐夫续弦的剧情,深度似乎不够,也让桂娟赴死的动机显得有些模糊。女性对于生育的恐惧远大于对“续弦”的恐惧,更何况桂娟对姐夫的印象不可谓不好。可以这样说,桂娟目睹姐姐生产横死,就如同一个少年目睹兄长被开膛破肚活活杀死一样。由于心理阴影无法消退,桂娟在寻求仙姑帮助时,脱口而出的就是关于生育的问题。大姐明桃的故事在大陆版本中得到充实,加入了明桃继母刁难、继弟又企图德国骨科的剧情。
然而,大陆最大的改编出现在影片的最后:五个姑娘上吊之后,榨油坊轰然倒塌,姑娘们没有去成花园,被迫出嫁。最后一幕中,五个姑娘穿着嫁衣眼含热泪的影像陆续出现在屏幕上。这时仿佛能听见一阵嘲讽:你真的以为想死就能死吗?以后的人生里等着你经历的痛苦的事情,还多着呢。
先给大家列个图,强调下这部电影存在以及女性同胞们观看的必要性。
电影(内地版)和小说的不同之处
1.电影一开场就是五个女孩去拜访十八仙姑并通过她和淑云(即九月九日在婚轿里吊死的女孩)谈话的场景,谈到死后要去的“花园”和追求死亡的方法。
书里则是开头描写五个女孩的劳动场景和周边环境。书里这段对话在中间剧情里。
2.电影里爱月的奶奶最终还是没有被允许坐席,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忽明忽暗的灶间。躺在床上的她,后悔自己不该活到七十岁。
书里对爱月的奶奶更详细些,奶奶过寿的年龄为八十,当爱月的父亲模糊地讲出允许奶奶坐席的决定,奶奶也已心灰意冷,躺在床上的她,喊着后悔,作者这里留白了,没有具体阐述后悔的内容。
3.电影里荷香发现嫂子与心爱之人约会的事是在他哥去做大工时,且她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额外的笔墨描写了荷香的哥哥外出做工的场景,通过他人的话语传递出当时的封禁思想:男人打女人也OK。
书里更多着墨于荷香对于嫂子的同情与理解。
很重要的一条:电影里打嫂子的场景相较于书,更加隐晦,书里的嫂子被脱光了绑起来示众。
4.电影里姑婆杀的是鸡,撒在到处的血是鸡血,有一个点是,桂娟正要被叫去姐姐家时,拿了一个鸡蛋然后不小心掉在地上碎了,这时候镜头里是几只母鸡正津津有味地啄食着地上破碎的鸡蛋。连起来看,让人不寒而栗。
书里杀的是狗。
电影里增加了桂娟要去给姐夫续弦的情节,书里则没有。
5.电影里增加了明桃的要嫁病人和骨科情节,书里则没有。
6.电影金梅死亡当天的那个早上,她出门时,和父亲的对话其实是有些温情的。
但是书里则把金梅的死亡动机写得更加充分,一方面是报答明桃,一方面是对父母亲情的失望。
7.电影的最后,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画面,就在她们上吊的同时,整个房屋就塌了,傻子拿着一大束美丽的花在呼喊,其他人则在愚昧的气氛下敲鼓载歌。塌,一方面对应前面提到的房梁被蛀虫蛀空,一方面对应了五个女孩去往“花园”的心愿被砸个粉碎。电影最后她们五个穿着红色喜服流着泪一一亮相,有些人猜测被配了阴婚。
书里则更现实,五个人的死亡也没有改变什么,父亲们还为着吊死的绳子归属问题扯皮,或许过于真实,更让人难以接受。
就算你以生命的代价去争取那么一点点的自由,这个愚昧的社会都不能够容许。封建思想残害女人,封建社会里的男人和女人又何尝不是在残害女人。
最后引用书里的一句话:
世界这个角落,为何如此冷酷,没有同情和怜悯。愚昧煽动着野蛮,总是让我们的姐妹遭受惨烈的凌辱和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