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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1991)

阮玲玉(1991)

又名: Center Stage / Actress / Yuen Ling Yuk / The New China Woman

导演: 关锦鹏

编剧: 焦雄屏 邱刚健

主演: 张曼玉 梁家辉 秦汉 刘嘉玲 吴启华 叶童 李子雄 张冲 叶晨 萧湘 肖荣生 黄达亮 沈晔 符冲 朱琪敏 周杰 孙栋光

类型: 剧情 爱情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香港

上映日期: 1991-11-29(中国台湾) 1992-02-20(中国香港)

片长: 121分钟 IMDb: tt0102816 豆瓣评分:8.6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十六岁入行的阮玲玉(张曼玉 饰)1929年进入联华影片公司后,出演了许多严肃影片。与此同时,阮玲玉厌倦了幼稚的赌鬼男友张达民(吴启华 饰),倾心于成熟的已婚富商唐季珊(秦汉 饰)。张达民起诉阮唐通奸,记者的围堵对阮玲玉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最光辉灿烂的二十五岁,阮玲玉自杀身亡……

演员:



影评:

  1. 一张张黑白照片闪过眼前,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却深深印进心里。
    她是阮玲玉。她只为爱而生。
    阮玲玉,三十年代上海最著名的电影演员,16岁出道25岁便香消玉殒,在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候让时间停止前行。她的死,关乎时代,关乎社会,但追根究底,关乎她自己,关乎爱情。
    张达民、唐季珊、蔡楚生。这三个男人,杀死了阮玲玉。
     
    “演员应该是疯子,我就是一个。”
    阮玲玉这样说道,她将她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电影,她将她对命运的理解赋予电影,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寄托于电影,可她不知道,电影终究只是电影,只是一场黑白灰三色的梦。
    从影最初的阮玲玉大多扮演一些风尘女子或是富家太太,然而从《野草闲花》中的苦命母亲形象开始,阮玲玉开始了她从“花瓶”走向演员的转变,这是她对于命运的抗争的开始,更是她一切不幸的开始,只是当时的她绝不会料想到。她开始学习如何融入角色、主动研究体会角色的情感,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个飞雪中趴在冰冷地面上将手臂当作孩子轻轻抚摸、眼神哀怨而迷茫的阮玲玉。
    此时,她在与张达民的感情问题上陷入了深深的犹疑之中。张达民是标准的富家少爷、花花公子,家道中落后依旧好赌成性,竟需要依靠阮玲玉来过活,并从不为此感到丝毫羞耻。影片中有个镜头很有意思,一天晚上,张达民回到自己和阮玲玉同居的家中,两人在楼梯上相遇。阮玲玉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张达民则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一番对话后阮玲玉拿出自己买的戒指,要给张达民戴上。通过这个镜头,我们清楚的了解到在这段感情中两人所处的位置,即阮玲玉真心地不计较得失地为张付出,而张却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或许他是太过相信两人的感情,又或许他根本并不在乎这种感情,对他来说,阮玲玉不过是个美丽的钱包而已。这也正是阮玲玉为何犹疑的原因所在,一方面张达民恐怕是自己的第一份感情,经过了这些年她格外地想珍惜,而另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个随时都会跟别的女人幽会的男人,她又无时不刻不充满了不安和恐惧。甚至她去问六嫂关于生小孩的事情,她是真的很想和张达民在一起吧,可正是这个男人,将她推上绝路。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上海的革命气氛空前浓厚。《桃花泣血记》之后,阮玲玉第一次主动找到导演请求出演《三个摩登女性》里一个与自己以往形象反差极大的受迫害、受委屈、敢于反抗的女工角色,为此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价名誉作为赌注。作为演员,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转型,可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生活却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为了“钱途”,张达民留在了香港,而阮玲玉也最终没有抵挡住烟草大王唐季珊的追求,两人走向结合。阮玲玉是否爱唐季珊,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明知道唐季珊老家已有妻室、明知道唐季珊曾和自己的前辈张织云在一起,明知道唐季珊并非是能和自己白头偕老的男人,但阮玲玉还是义无反顾地和唐季珊同居了。她只是“贪一点依赖,贪一点爱”。的确,比起张达民的幼稚、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唐季珊事业成功、成熟稳重,又懂得如何欣赏女人、疼惜女人。唐季珊给了阮玲玉她在张达民那里永远也得不到的身为女人的幸福、被爱的幸福,即便唐季珊是颗毒药,孤独、寂寞的阮玲玉也不计后果地吞了下去。事实证明,他真的是颗毒药。
    在《城市之夜》中,导演故意将阮玲玉幼时丧父的经历加入剧情,为了演好这出戏,浑身的湿冷被她通通忘在了脑后。《小玩意》时的阮玲玉已经可以开始给其他演员讲戏,演技上升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边是事业上的成功,另一边,与张达民的分居彻底粉碎了她对于真挚简单爱情的美好幻想。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张达民的财源,每月一百块,这就是她之前所付出一切的回报吗?在这一份协议的签署过程中,只有唐季珊一个人是心情愉悦的,每月一百块,买回了全上海最著名的电影演员,何尝不是一笔稳赚的生意呢?接着导演安排了一个很有味道的镜头:签署协议后的张达民独自一人行走在铁道上,动作神情像个孩子,可延伸到天边的铁道与夕阳却渲染出一份浓浓的伤感。张达民也是爱着阮玲玉的吧,无论如何。大概到了此时他才明白阮玲玉之于自己的重要性,才知道什么叫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可正如张达民的扮演着吴启华所说的,这是个“无药可救的男人”,失去爱人的痛苦并没有让他成熟起来,他将这些痛苦,通过记者、报纸,通过无数大众的口舌无数倍的放大,再将他们通通回击到了阮玲玉的身上。
    1934年,阮玲玉拍摄了《香雪海》和《神女》。
    《香雪海》中,阮玲玉扮演一个为了祈求丈夫、亲人平安归来而自愿皈依佛门的尼姑,心灵上,她是超脱而平静的,可即使面对佛祖,那种发自她本性中的对于丈夫、亲人的爱恋和思念最终化作了泪水倾泻而出。演完这场戏的阮玲玉独自跑到一边,止不住地流泪。是啊,就连一个尼姑都忘不了那些深情,何况是自己呢?她是电影圈里的红星,她总能吸引最多的人走近电影院,甚至拍得好不好需不需要重拍都由她自己决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在生活中的无助与孤寂,她根本无法像控制角色那样控制自己的生命。而她只是个脆弱的女人,她不懂得如何反抗,她也不敢反抗,或许她可以在舞厅里自在地独舞,但曲终人散之后,她还是被卷进了命运的洪流里,任青春被消磨殆尽。
    “你坐在桌子上就是反抗,抽烟也是反抗。整个的姿态都是反抗,但她的力量太薄弱了,我希望从你的眼光中可以看到。”于是我们看到了阮玲玉最经典的一段表演:神女带着桀骜的眼神走向桌边,一下子坐到桌上,手抚了抚旗袍边角,示意流氓给她点烟……她微抬起头,双眼直视上方,那不是一个反抗的眼神,那是祈求,祈求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那不是反抗,神女无力反抗,阮玲玉也无力反抗。那是挣扎,那是神女的挣扎,也是阮玲玉的。
    此时,阮玲玉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出现了,他是蔡楚生。他们的相识是因为电影《新女性》,它讲述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教师、女作家在周遭人的不公对待下沦落,最终死于舆论压力的故事。主人公的经历和阮玲玉的惊人的相似,所以在片尾,弥留之际的韦明坐起来高喊道“救救我,我要活,我要活!”这部电影充分地反应了那个时代新女性的心声,而通过韦明的口,阮玲玉也喊出了自己心中的绝望,韦明最终还是死去了,而扮演她的阮玲玉在此时泣不成声。因为她明白,在这样的时代里,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面对记者们的口诛笔伐,面对禁止放映的窘境,就连导演蔡楚生也畏缩了,或者说,蔡楚生也只敢在电影中反抗而已。
    《新女性》拍摄完毕后,张达民将自己、阮玲玉和唐季珊三人的事公之于众,舆论将全部的压力压向整个软弱的女人。此时的唐季珊对阮玲玉的态度已经急转直下,留住自己的脸面成了他急需处理的事情,他开始经常打她。:“你有老婆,还有张织云,你是奸夫;我有张达民,我是淫妇;如果我们不分开,穿得再漂亮也是奸夫淫妇!”得到的回答是唐季珊的两个巴掌。对于阮玲玉来说,蔡楚生代表着新思想、代表着反抗的力量。蔡楚生喜欢蹲在地上,和那三分之二的中国人一样地蹲着。“蹲着等人,蹲着休息,蹲着等地主在后面扇你脑瓜。”蹲着,就是蔡楚生的软弱。他说:“人有时候是软弱的,但我们都希望看到坚强的人。”可在某种程度上,阮玲玉却比蔡楚生更加坚强,这一次她以为蔡楚生可以给她全新的生活,蔡楚生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后稻草,可很显然,阮玲玉又选错了人。
    她问蔡楚生:“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们去香港。”
    蔡楚生却说:“去了还是要回来的。”
    她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所以在接到六嫂的电话时,她笑得那么的抚媚,所以在逐个敬酒时,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诗般婉转。
    人言可畏,可她何罪可畏?
    她只不过是——贪一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
  2. 算是一部传记电影吧,只是说不清是属于阮玲玉的,还是属于张曼玉的,是属于女性的,还是属于电影的。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阮玲玉的一生,从成名之路一线讲来,许多曲折,到服药身死,再到阳光里的灵堂一群生者的唏嘘。然而,韵味悠长的,就如那位大师所说,“重要的不是讲述,而是讲述的方式”。
    影片的叙述分为几个层面:阮玲玉生平资料;相关人物访谈;扮演阮玲玉的演员张曼玉的片场纪实;创作人员关于阮玲玉的讨论。这一切,构成了交互错综的叙事角度。不同于经典写实主义电影隐藏的叙事者,也不同于新写实主义单一叙事视角的努力,影片凸显了不同角度的多个叙事者。资料影片拍摄者眼中的阮玲玉,事件亲历者眼中的阮玲玉,关锦鹏眼中的阮玲玉,曼玉眼中的阮玲玉,交错呈现,编织出一个多重话语网络,制造出一种“话语互涉”的效果。读者跟随不同的讲述者,进入阮玲玉的故事的一个维度,当你似乎已经进入一种叙事时,导演又适时地把你拉出来,呈现在你眼前的有是另一种话语。这种叙事方式,使人联想到《公民凯恩》。如果说,《公民凯恩》是一个“美国性格神话”的话,在《阮玲玉》中关锦鹏和张曼玉就为我们吟出了一首“中国女性性格散文诗”。
    与此相应的,影片在镜头语言上把长镜头和蒙太奇创造性地结合了起来。
    通过彩色镜头和黑白镜头的蒙太奇切换,影片的线索在历史的不同叙事中跳跃,使得整个叙事风格既丰缛绵密又简洁明快。
    而长镜头似乎是专为曼玉设计的。最动人的一段是摄制组人员离开后,阮玲玉蜷缩在被单里哭泣,蔡楚生走近病床,俯身看着她。 此时镜头后拉,出现蔡楚生剧组的摄影机,再拉,出现关锦鹏剧组的摄影机,关锦鹏的声音:家辉,你忘了掀开被单看看Maggie Cheung了!这一场戏中戏,关锦鹏通过这一段长镜头的应用,使不同的时空水乳交融,观者不知是在电影的时空中穿梭还是在两个女子的感情世界中徘徊,不知道是在看阮玲玉的故事,还是在看曼玉的故事,抑或是电影的故事,抑或是背后关锦鹏的故事。而曼玉的表演,更如关锦鹏所说“是不可重复的”。这个长镜头是属于张曼玉的,也只能属于张曼玉。她不仅仅是“用脸进行表演”的电影艺术家,没有面部的表情,没有肢体的大幅度动作,她在被单下的微微颤抖,就构成了最精彩的表演。
    值得重视的还有影片对声音语言的运用。粤语和吴语的对白,造出了一种奇妙的“海派”韵味。而反复萦绕的主题曲《葬心》,仿佛一条线,细细地,却仿佛宿命般地缠绕住整部电影的灵魂。
    总之,《阮玲玉》在艺术上通过细腻的叙事方式和镜头、声音语言的运用,使一部电影成为具有多重韵味的共同体,成为了一个演员,一个导演和电影艺术共同的里程碑。
  3. 《虹膜》稿件存档

    让我们从电影《阮玲玉》说起。

    1992年,28岁的张曼玉凭借此片获得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银熊奖,可谓一战封神。

    能够主演《阮玲玉》这样的传记片对于任何一个女演员来说都是极其幸运之事。她是这部影片的绝对中心,是导演关锦鹏和编剧邱刚健创作的核心用力点,其余一众大小人物都要陪衬她烘托她,围绕着她打转,仿佛各人都有一道光打在她身上,照见她的不同面向。

    就人物精雕细琢的程度及其所折射的光华而言,《阮玲玉》之于张曼玉不亚于《霸王别姬》之于张国荣。影片中的数场戏中戏(尤其是复演《神女》中点烟的那组镜头),影片接近结尾处的那场交际舞,以及贯穿影片始终的大量特写,都显示了表演者让人叹为观止的肢体和表情的表现力和控制能力。

    但这还不是这部影片的表演之魂。作为一名女演员与另一名女演员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对话,《阮玲玉》借张曼玉之力在华语电影中重新诠释了女演员的性感。一个死于“人言可畏”的女星,在这种重新诠释中散发出一种主体性的光芒。在影片的纪录部分,张曼玉说自己印象最深的是阮玲玉身上“骚到骨头里”的魅力和迷人的笑,我们被《阮玲玉》吸引,恐怕首先是被张曼玉表演出来的性感吸引。在文本层面,这种性感参考的是好莱坞的德裔女演员玛琳·黛德丽(参见影片中阮玲玉和蔡楚生的对话),在表演层面,张曼玉将一种具有攻击性和杀伤力的性魅力潜藏在绵柔温润的外表之下,于无形中俘获他人的欲望,而避免成为欲望的对象。

    无论中外电影中,女演员的性感普遍难逃一种被凝视被观看的客体性,“性感尤物”和“花瓶”这样的修辞,指向的都是这种客体性。但观众绝不会将这样的词用在张曼玉的阮玲玉身上,她的性感极具张力又同时拒绝男性凝视,这是阮玲玉这一角色的反抗性和《阮玲玉》一片的反叛性的影像核心,虽然是以润物无声的方式传达出来的。

    《阮玲玉》在张曼玉的职业生涯中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此前她已经累积了近50部影片的表演经验,距离《旺角卡门》这部对她的表演具有启蒙意义(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开窍”)的影片也已过去三年时间。人们已经在她的数部作品中,并将在她更多的作品中看到一个天才演员的层层蜕变和步步成长。

    我们能从张曼玉身上观察到一个天才女演员和香港电影之间的复杂的互动关系。

    其一,是香港电影工业对女明星个人的千锤百炼,既包含了高强度和高产量,也包含了“花瓶”这种性别刻板角色的重复性输出,在这种工业中,绝大多数女演员,尤其是在工业中被归类为性感的女演员(比如王祖贤,钟楚红)都不可避免地重复“花瓶”的命运,以巅峰期一年十部影片左右的产量生产着类型角色,并在人到中年后退出行业。张曼玉在刚出道的四五年间,也一直挣扎在“花瓶”的帽子下;

    其二,是香港电影在艺术维度上对天才演员的发掘和滋养。是王家卫发现了张曼玉身上天才的一面,并指点了她,同样,也是王家卫启蒙和指点了梁朝伟(参见《阿飞正传》结尾两分钟的长镜头)。王家卫对张曼玉的指点,其实就是提供给她足够的表演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演员可以摆脱“动作——反应”的工业惯性,使表演成为表达。于是有了《旺角卡门》里那场著名的告别戏,仅靠肢体和表情深入地表达一种极致的情绪,这是一个天才演员的表演特质,这种特质将逐渐形成风格,成为张曼玉日后作品的标签。

    其三,是天才的特质得以确认后,作为一种新鲜的能量反哺电影工业。

    张曼玉曾说,自从《旺角卡门》让她开窍后,角色仍旧是那些角色,但对她而言一切都不同了。

    这仍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今天的人很难想象,张曼玉出演《阮玲玉》的同一年,她一共拍摄了十部影片。《阮玲玉》拍了三个月,是张曼玉第一部同一时间只拍一部戏的影片,之前都是两三部同时拍。而她以这样的速度产出,质量仍然高到不可思议。1993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张曼玉有两部风格迥异的影片同时提名,从而出现了自己跟自己竞争的凡尔赛局面。一部是这部非常安静的《阮玲玉》,另外一部则是非常热闹的武侠片《新龙门客栈》。

    如果说张曼玉是《阮玲玉》的绝对中心,那么到了《新龙门客栈》中,她则展现了一种将所有注意力近乎豪横地拉向自己的能量。她扮演的人肉馒头店老板娘金镶玉,八面玲珑艳光四射,综合了黑色电影中“致命女郎”(femme fatale)的危险性和徐克电影的活泼性,再次拓宽了性感的边界。如果说《阮玲玉》拒绝男性凝视,《新龙门客栈》则是在调戏和挑衅男性凝视。华语电影中到目前还找不到一个能超越金镶玉的类型角色。

    下一年,张曼玉和徐克导演再次合作,出演《青蛇》。《青蛇》仍然关乎性感,张曼玉此次诠释的是一种兼具天真和野性的蛇妖的性感。这个角色在片尾时陡然严肃,她在正面特写镜头里用介于悲悯和轻蔑之间的目光凝视着已经丧失五感的许仙,通过这种主体性意味浓厚的长久凝视,张曼玉让观众在瞬间感受到了小青的觉醒,以及觉醒后面的伤痛。这是一种对男性凝视的报复。

    即使放在世界电影里,像张曼玉这样可以将性感演绎得千变万化的女演员也凤毛麟角。多数女演员只能表达一种性感,即她自身的性感向角色的溢出,而张曼玉表达性感更像是角色的灵魂附体。如果试图找出这些千变万化的角色的共同之处,那就是一种岿然不动的主体性。这是来自于张曼玉本人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也可以看作她的作者性。

    与此同时,我们还能在这些角色身上看到一种高度精确高度控制的表达能力。自《旺角卡门》之后,我们很难在她的作品中看到失去控制和节制的时候。精确度和控制力,在某种程度上是黄金时代香港一流演员和一线艺人的共同的自我要求,为达到这种要求的必要努力和付出,通常被人称赞为敬业精神。

    张国荣去世后,张曼玉在《电影手册》上追怀他时,有这样一段回忆:

    “记得《阿飞正传》的某夜班戏,我特别注意到一件事,我们正准备拍当晚最後的一场戏,当时已临近天光,那场戏讲述我的角色回到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家里,执拾私人物品,镜头是向著我的,你只会看到他的背部,而最後他会离开镜头返回房间,当时每个人都很疲倦,我们心中只想著一件事,便是早点拍完可以回家睡觉,当工作人员忙於打灯及准备镜位时,我看见Leslie独个儿的在彩排,他要练到那走向走廊尽头的脚步声最准确为止。《阿》片是早期同步录音港产片的其中一部,当时Leslie已经意识到这些细节对整部电影及演员的重要性,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我必须承认我已静静的向他偷了师,在我日後的电影中大派用场。”

    《阮玲玉》之后,张曼玉彻底告别了“花瓶”身份。此时的她,对内,已经完成了从明星向演员的转化过程(这一过程应该开始于《旺角卡门》,当时她认识到“明星只是一时,演员却是永远”),对外,开始以“奖在我手里,你们讲什么我不理”的态度叱咤香港影坛。她成为了华语电影中戏路最宽的女演员,什么类型的影片和角色都能演,也不依赖任何导演,不和任何一位导演长期绑定。很多时候不是导演在加持她,而是她在加持导演。只要她出现在影片里,她就能自动成为影片的能量中心,牢牢抓住观众的视线。

    1996年,张曼玉出演《甜蜜蜜》,那个又哭又笑地确认豹哥尸体的特写长镜头将她的演技推向了神坛的位置。这个镜头她本人并不够满意,熟悉她作品的观众或许还能想起这样一组谱系来,除了上面提到的《旺角卡门》和《青蛇》,还有《爱在别乡的季节》里她终于拿到签证后对着梁家辉喜极而泣的镜头,《滚滚红尘》里她去陋室里看望林青霞、两人相拥时笑中带泪的镜头,以及《东邪西毒》里肝肠寸断、仿佛生命在一寸寸枯萎的镜头。导演们多喜欢用特写长镜头来表现这些片段,这种镜头选择或许未必是影片美学的内在要求,而是为了记录下张曼玉表演的完整性,一种混合了爆发力和控制力、深度和丰富度的完整性,并将之作为影像上的华点。

    在华语电影中,像张曼玉这样戏路宽广而表演风格又深而细的女演员,似乎很难找到第二个。即使在男演员中,能够跟她对标的,似乎也只有一个梁朝伟。而这两人,风格既可以对接,早年又同样受益于王家卫的点拨,却造化弄人般地在多部共同出演的影片中擦肩而过,一直要等到2000年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才有了第一次对手戏的合作。

    《花样年华》是一部彻底的二人戏,所有的表演张力都要在两个演员之间发生。影片的大设计是束缚感,用紧身的旗袍和西装束缚住两人的身体,将禁忌之恋的表达出口紧紧局限在微表情和微动作上。但在创作方法上却是王家卫将王氏即兴创作方法贯彻得最彻底的一部影片。张曼玉在这部戏拍摄的前期可能遭受了《旺角卡门》以来最大的挫折,她以往的表演方法建立在对人物的完全掌握上,而这次在《花样年华》的片场她对人物几乎毫无掌握。

    习惯了王家卫的梁朝伟则表示掌握过多的信息会限制创造力。在两人的搭档关系中,梁朝伟是更放松的那一个,是他的放松能力某种程度上帮助张曼玉进入一种即兴创作的氛围中。而张曼玉是能量更多的那一个,她能激发对方的创作热情。这是一种互补的创作关系。

    在张曼玉的作品谱系中,《花样年华》应该是《阮玲玉》之后第二部精雕细琢的影片,而且雕琢程度有过之无不及(拍摄时间长达15个月)。影片展示了一对完全处于同一个交流频率的灵魂搭档,在极细微处来往碰撞的能量流动。这对演员来说,是一种巅峰体验。

    《花样年华》的合作,因其难以超越而有一种历史终结的意味。其实这部影片在很多层面都有一种历史终结的意味。香港电影此时已经盛极而衰,黄金时代悄然落幕,《花样年华》就像是落日余晖中最璀璨的一抹颜色。

    张曼玉的艺术生命,很大程度上和香港电影的生命力共生,她本人的创作量已经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剧烈减产,逐渐进入一种“永远有档期,又永远无档期”的令所有人都既期待又无奈的阶段。已经拍过近八十部影片,演遍各种类型的电影和角色的她,对所有的演出邀请都报以审慎而挑剔的态度,她既因为语言问题拒绝过侯孝贤的《海上花》,也推辞过蔡明亮,更数次拒绝出演好莱坞电影中作为他者的花瓶角色。

    就国际影响力而言,张曼玉在欧洲的知名度远远高于她在北美的知名度。1996年,她出演了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的独立影片《迷离劫》,在一部虚构的关于电影的电影中扮演她自己。这部影片在创作上的原动力来自于阿萨亚斯对张曼玉的迷恋,在他眼中,张曼玉的气质既摩登,又有一种默片时代女明星的古典之美。《迷离劫》的故事情节是法国电影圈邀请香港女星张曼玉复演1915年的法国电影《吸血鬼》。阿萨亚斯巧妙地张曼玉处理成一个镜像角色,影片中法国人将张曼玉视为他者,这是一个东方演员在西方的真实处境。阿萨亚斯有意地暴露这种他者性,并以这名他者为镜,反思法国电影文化的自我中心主义。在这个意义上,《迷离劫》是一名具有自省精神的西方电影作者以最有分寸的方式接近和理解一名东方女演员。

    2004年,阿萨亚斯为张曼玉量身定做了一部《清洁》,张曼玉的形象在此片中得到了彻底的去他者化处理。她扮演了一个嗑药的摇滚歌手(同时也是一个为生活挣扎的母亲),操练着熟练的英语和偶尔的法语及广东话,以彪悍的姿态游走在温哥华、巴黎和伦敦之间。这是一个彻底国际化的形象,既跟移民问题和身份问题毫无关系,也跟东方性感毫无关系,人物由表及里都以硬度与锐度见长。影评人Roger Ebert说,仅从技术角度而言,世界上也没有几个女演员能胜任这样的角色。张曼玉凭此片在戛纳电影节封后,成为第一位获得戛纳最佳女演员的亚洲演员。

    《清洁》是阿萨亚斯对张曼玉爱意深沉的表现(尽管两人当时已经离婚),因为他尽最大的可能让张曼玉在一部西方电影里实现了去他者化,让世界(尤其是欧洲)认可了一位东方女演员非常硬核而纯粹的演技。被他者化,基本上是华人女演员国际化之路的宿命。在华语电影史上,从上个世纪的黄柳霜到这个世纪的巩俐和章子怡,如果想走国际化之路(尤其是进军好莱坞),很难逃脱这样的宿命。

    张曼玉或许是华语电影中最高格的演员,任何时候都牢牢把握着自己的主体性,任何时候都不会降格以求。她是许多演员心目中的理想,大概只有演员同行才能真正心知肚明她曾经达到的遥不可及的专业高度,以及支撑这种高度后面的一颗强悍而自由的灵魂。

    其实她还是很多人心目中做人的理想。不被盛名所累,从不重复自己,永远活在他人对她的定义和期待之外。

    她还曾说过“人不一定要美,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费人生”。当一个人追求自由和有趣时,很多东西都可以抛下,包括这个让世界上多数女性尤其是女明星负累一世的对美的要求。

    她甚至也已经抛下了电影,这或许是华语电影的遗憾,但却不是张曼玉的遗憾。

  4. 记得那是小学的时候,在外婆家的火炕上,某个介绍电影的纪录节目,张曼玉一身素衣走在深暗的走廊里,身后是指指戳戳的妇女们——她是不应该有的那么悲伤,那么肃净。指指戳戳的妇女才是生活,而她是个魂魄飘错了时间地点。

    突然,她啪一下转过来,试图做一个狠狠回击的眼神,或是说出一句能令妇女们赧颜的话。可是她不能够。


    阮玲玉的故事——不得不说——其实并不悲情。充其量,就是比较现实。放在其他女明星甚至女人身上,应该不至于死。从张达民出场开始,就是个很张恨水的故事——少爷看上老妈子的妙龄闺女,被家里发现,老妈子和小美女被逐出家门,少爷情意绵绵地给母女俩找房子,支付给她们生活费安家费……这一过程十分顺畅,并且也看得出来,张达民对阿阮并非没有真情。至于后来同居在一起,就更是顺理成章,虽然这话不甚好听,但逻辑成立——人家少爷是花了钱的。

    至于后来张达民沉迷赌博,不再有钱供养阿阮母女,也是情理之中。所谓纨绔子弟,离了家里的扶持,多半是烂泥一滩。

    当然,后来的种种,张达民的所作所为确实为人不齿。然而他的角色设定是个落难的少爷,过不了苦日子的。别人可以去拉洋车,他不行。别人可以去跑单帮,他不行。他既拉不下脸来,也没那个头脑,所以阿阮一红,他就计上心来。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精明”人多半都没有什么廉耻,不到那个地步上,谁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比张达民更胜三分。

    电影里有一折,是勒索了阿阮的张达民兀自在铁轨上走来走去,天色渐暗。当年的吴启华细胳膊细腿儿油头一梳,的确十足的小开样貌,但是清清瘦瘦也有些惹人怜。少爷当年是有真情的,但是人世无常,有时候人就是如此看见自己向更黑暗处驶去,无能为力。

    大概是我尺度太宽,也大概是我对电影中的这一幕印象太深刻。总之我并不以为张达民是个肠穿肚烂的坏人——他不过是个落魄的公子罢了,没有钱,也就顾不上什么情谊。

    那些欣赏和提携过阮玲玉的男人们按下不表。之后是唐季珊登场。即使在今天,女明星跟富商的组合都是为世人所看好的,并且频率超高。这几天我看《失乐园》,凛子去参加书法颁奖会的时候,久木坐在观众席上,望着盛装云鬓的爱人,看那些男人们蜂拥在她身边,心里暗爽——因为只有他知道她最私密的模样和心情。大抵男人对女明星的占有,也可剪一剪边角,归入此类。

    有一句话经常被引用“去了解一个男人,而不要爱上他;去爱一个女人,而不是试图去了解她”。唐季珊是既有风度又有阅历,钱大把大把揣在口袋里的男人,他了解所有的女人——只要他想;但他不爱任何一个女人。唐季珊刚开始频繁带阮玲玉出入舞池时,刚刚被唐始乱终弃的张织云写信给阿阮说:“你看到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明天。”但沉浸在新恋情里的阮玲玉是不管这些的,况且谁会听一个旧人的话呢?

    阮玲玉搬进了唐季珊为她准备的大房子。

    按说唐季珊对阮玲玉算是有情有意——无论是她的住处,她母亲的生活费用,还是阿阮养女小玉的教育费用,他都承担下来。当然,当时的阮玲玉是全国男人的梦中情人,一蹙眉就能牵动多少男子汉屈膝来逗她一笑,所以唐季珊大概以为这真是又一桩成功的买卖。

    关于阮玲玉跟唐季珊在一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证实。只知道大概他不专一,或者不够用心对阿阮。女人都应该知道,只要身边的男人给足够的支撑,再彪悍的EX总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所以张达民再蹦得欢,未必至于让阿阮寻短见。至于坊间又流传说当时本来可以及时把阿阮抢救过来,但唐季珊为了顾及颜面封锁消息,于是绕道去距离更远的私人医生处抢救,以至贻误了时机;又有说那封著名的“人言可畏”根本就是唐季珊伪造的,因为真正的遗书中写了好些他的不是……个中真伪,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非要说阮玲玉25年的生命里还有第三个男人,那就是蔡楚生。我们可以说,如果当初蔡楚生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哪怕暂时跟阮玲玉暗度陈仓,大概她也不会死——可是那然后呢?阮玲玉在困顿时候去找蔡楚生私谈一事,足以证明唐季珊与她并非心在一处。如果当时的场景真如电影中所反映的那样,那蔡导演的表现也无可厚非:第一,伊与唐季珊虽然未婚,但毕竟是尽人皆知的情侣,且同居一处,无论于名声于私交,总是不好的;第二,蔡楚生与阮玲玉之间已经有了爱情吗?

    女人很爱犯的错误,有两个典型的。首先是哪怕自己相处了也犹豫的,一旦大家都说不合适,她反倒激进起来,情比金坚地要与之在一起了——跟唐季珊的开始,对张织云信里的警告嗤之以鼻的阮玲玉,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再有,一旦在一种男人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马上以为另一种男人一定能给自己幸福——现在很多姑娘一失恋就嚷嚷着“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得了”,正是这一种。

    替蔡楚生想想的话,他的确不能也不该应允什么。人是很脆弱的,没有人有义务一定要拉谁一把。

    之后,阮玲玉就犯了第三个错误——没有人与我站在一起,不如去死。

    从生前身后的种种迹象来看,阮玲玉并不缺少朋友甚至死党。所以情感本来可以有倾泻的渠道,但作为一个以悟性见长的演员,她的心思一定更细密敏感,对疼痛的感知力更强,这是一定的,因此寻死一事就很说得通。又可看出阿阮是很重感情的人——没有一个靠谱的男人,世界就至少坍了七分半,而她当年不过25岁而已,其实如果愿意走下去的话,是可以想见的会好起来。

    阮玲玉死后,不知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愧惭,唐季珊为阮母养老送终,并始终资助其养女小玉完成学业。但又有说阮玲玉怨念极强,以至于唐季珊的生意逐渐败落,而张达民更是恶疾惨死……我虽不说自己不信鬼神,但在当时的乱世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也没甚好惊诧。

    唐季珊的作为,后人自然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好,毕竟出了钱;也有人说他不好,不然阿阮也不会死……关于出钱这件事儿,是男女之间很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从来就是笔糊涂账——比如张爱玲胡兰成那一对儿,开始的时候,公务员胡兰成看了张才女的文,就又是写信又是登门,这其实很像网友见面,颇为不正式。但因为有才华的人总是带些方外之人的气息,所以可以忽略不计。二人几乎可以断定是一见钟情的,见面时的陆离暧昧在《滚滚红尘》里很有些细致的描摹。

    第一次见面,张爱玲送胡兰成下楼,说了那句著名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然而她终于没有慈悲到底。

    有些可考的桥段,我有些懒得考,总之是在什么书上看到——即张爱玲或要逃去香港,或有别的急用钱的时刻,胡兰成速速就提了一箱子钞票来送她。但凡对两人恋情有任何怀疑的女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一定是铁了心要跟这男人一辈子的了——钱在这个时候,价值可以放大一万倍。

    至于护士小周、房东太太和后来的这个那个,彻底让张爱玲寒了心。她千里迢迢去探望胡兰成,与他寒暄了一上午,直到胡当时的女人回来了,胡披头便与那女人说:我胃痛。张爱玲登时明白,他的心已不在自己这里,她成了一个外人了。

    于是张爱玲也不再慈悲,而是直接要胡兰成做个抉择。但胡兰成却坦坦然不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认为并没什么可拣择。这一折,用出世些的角度想,是胡兰成的个性使然;然而站在张爱玲或任一女人的角度上,都会很想劈头盖脸暴打胡兰成一顿……《滚滚红尘》中的林青霞探了落难的男人回来,听闻他从前昵称她的话,用在旁的女人身上了,就与好友说:良心都让狗吃了。

    在那个时候,我相信张爱玲是不稀罕那一箱子钞票的。男人爱你的时候,沉默都是爱意;不爱你的时候,连钞票都只是钞票罢了。

    大学时候我买了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断断续续读了很多年。后来胡兰成在大陆出的所有书都买齐了,都是断断续续在读。《禅是一枝花》里解公案到三祖僧璨大师的《信心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我不知下笔到此处的时候,胡兰成心里在想些什么。



    写于2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