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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风景 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1988)

演员:



影评:

  1.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古诗十九首·之三》


    (一)

    希腊大导演安哲罗普洛斯(Angelopoulos)至今大约完成了十三部影片,其中以“沉默/旅程三部曲”——《塞瑟岛之旅》、《养蜂人》和《雾中风景》最为著名。这三部影片都在追问着一个共同的问题:哪里才是最后的栖息之地?三部曲的前两部讲述的是老年人如何在追寻中走向生命的终点,《雾中风景》则是两个孩子在旅途中成长的故事――这也许是我更喜欢后者的原因,它给人留下了更多的希望。

    拍摄于1988年的《雾中风景》,曾获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影片情节很简单。在希腊的某个城市,十二岁的姐姐伍拉带着五岁的弟弟亚历山大,悄悄登上驶往德国的列车,去寻找从未谋面的父亲。他们的旅行历经坎坷,因为没买票被列车员赶下车,被舅舅(或伯父)告知他们其实是私生子,遭成年人的白眼冷遇,伍拉被一个卡车司机凌辱……他们还遇上了演出希腊悲剧的巡回剧团,伍拉对剧团演员奥列斯特斯产生了朦胧的感情。姐弟俩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梦想的地方。可是,雾中慢慢显现的风景是他们心中的家园吗?

    整部影片统一在一片清澈的蓝色之中,在忧郁中从从容容。这正是片中两位小主人公的气度。这也是他们祖国的颜色。十多年前,国内有一部风行一时的电视片,创造了“蔚蓝色海洋文明”的说法。这个海洋文明,正好是起源于希腊。从那以后,我想象中的希腊,就是一片深湛的蓝色。

    大量的长镜头与固定机位,平缓沉着地给我们讲述着两个小主人公的旅行。镜头的运动常常带着诗的韵律,就像给观众展开一幅“散点透视”的中国山水长卷。仪式般的场景,以及一些诗歌朗诵试的台词,令观者恍如在观看一幕深沉凝重的希腊古典戏剧。不断出现的空旷的马路,无人的车站,急驰的列车,使我们与漂泊的姐弟俩一起体味在途中的悲凉与寂寥。那破败的厂房,如好莱坞电影中怪兽似的巨大挖掘机,似乎在暗示着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类家园的侵蚀。

    (二)

    这是一个寻父的故事。片中的“父亲”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据说,“他”在德国。而这里的德国,正如雾中的风景,影影措措,可望而不可及。如姐弟俩途中所遇的舅舅所言,“德国…真是个极大的谎言…是想给人梦想的吧?”可见,所谓“德国”, 不过是一个隐喻而已,是小孩子心中的理想天国。其实,在影片一开始,导演就传达了这个信息。姐弟俩在谋划旅行,姐姐在黑暗中为弟弟背诵《圣经·创世纪》:“一开始有些混沌,后来就有了光,然后光和黑暗就分开了……”这时候,母亲在外边轻推房门,光线从门缝中划破黑暗,带着我们渐渐进入这两个孩子的世界。然后他们就出发了。这分明是在告诉我们,伍拉和亚历山大的远行,是一个与人类的源起相关的故事。

    我们知道,在西方语境中,有一个永远大写的父亲(Father)――上帝。他在创造完光明黑暗、天地万物之后,“有雾气从地上腾,滋润遍地,”便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了“有灵的活人”――人类诞生于有雾的风景之中。然后他们被逐出伊甸园,散居世界各地。但是千百年来,人类回归父的乐园,寻求永生的理想从未停息。因此,寻找“父亲”,寻找雾中的风景,也就是人类回归诞生之地的努力。寻父,就是回乡。

    这让我们联想到《奥德赛》中的回乡之旅:英雄的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以坚定的信念战胜种种困难,终于感动天神,得以回到故乡。回乡,或漂泊,也许是东西方文化中共有的母题。在我们家喻户晓的故事中,金禅子转世的唐僧,历经劫难,回到自己前世所属的西天胜境;而“羁旅之思”,又是多少文人墨客反复咏唱的题材。回乡者均需要极大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抵御种种诱惑,这是一个自由意志战胜必然的过程。在这层层苦难的磨砺之中,人性的光芒迸发出来。所以,回乡的过程,就是成就人性的崇高的过程,是人向神性靠拢的过程。

    回乡的过程,也是人类长大的过程。影片中的两个孩子,在飘泊中走向成熟。伍拉辞别母亲带弟弟离家出走,直接承担了大人的职责。她遭受凌辱,走过懵懂的初恋,坚定地告别意中人,走上自己的漫漫长路。在他们经过的最后一个车站,年少的伍拉已经开始懂得用美色向男人换取路费――她迅速学会了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五岁的亚历山大,有着他这个年龄少见的神闲气定。旅途中经历的种种磨难,他都淡然视之。当餐馆老板逼他擦桌子换取面包时,他还不忘了先坐下来,认真的听完一位流浪小提琴手的演出,然后真诚地给以掌声。只有在雪夜中面对躺在地上垂死的马时,亚历山大才忍不住哭了。亲眼看着一个生命的消逝,让孩子过早体味到存在的无常。

    (三)

    如果说回乡是人的自由意志对命运的必然性的战胜,那伍拉的爱情,则是自由意志在命运面前的粉身碎骨――她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奥列斯特斯,这个在漫漫旅途中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这个唯一愿意半跪在她面前以尊敬的目光仰望她的人,这个俊秀得象古希腊雕像的青年,是一个同性恋者。在他们分别的那个清晨,他们一起在海边观看一架直升飞机打捞一只巨大的手的石雕。那徐徐升起的巨手,从天空中狰狞地指向地面。那是不是命运之神在警告这两个年轻人?难怪奥列斯特斯绝望地对着天空呼告:“我大声地喊,有哪个天使能听得到吗?”这不正是俄狄浦斯的痛苦呼喊:“命运啊,你跳到哪里去了?”
             

    当离别的时刻来到,仍然是午夜的空寂的马路,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只有一个紧紧的拥抱,两个伫立良久的身影。镜头绕着两人徐徐转动,似乎在轻轻抚慰两个受难的心灵。伍拉缓缓从地上拿起背包时,她的背影微微向前倾斜,瘦小的身躯充满了神性的光辉。我想,就在这一刹那,那些当年允诺奥德修斯还乡的天神们,也恩准了伍拉姐弟的还乡。当奥列斯特斯向疾行而去的姐弟二人挥手之时,镜头缓缓提升,从空中淡淡地注视着他。这是不是无常的命运之神在流露出些许恻隐之心?

    中国的老祖宗视别离为“黯然销魂”(江淹《别赋》),言当事者心中之苦涩;而希腊悲剧式的分别,却在抗争与毁灭之中,悲悯着全人类共同的命运――芸芸众生,谁能战胜命运的巨手呢?

    (四)

    旅行的终点终于来临了。伍拉和亚历山大跨过“边界”,来到“德国”。长达数十秒的全黑画面,接着银幕一角闪现出一只小船,然后又全黑约七八秒。这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遇的迷津之渡,“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只有一个木筏…但遇有缘者渡之。”然后就是一片浓雾,姐姐在呼唤弟弟起来。“起初,有些混沌,然后出现了光…”随着亚历山大朗诵起《创世纪》中的篇章,浓雾慢慢淡去,地平线上一颗大树清晰浮出。姐弟俩奔过去,紧紧抱住了树身。也许,这就是伊甸园中的能使人与神同寿的生命之树吧?他们终于回到了永恒的家园。

    据说,剧本起初不是这样,安哲罗普洛斯本想让两个孩子消失在浓雾中。他七岁的女儿看到剧本后,哭了:“父亲在哪里?家在哪里?”。于是他让姐弟俩渡过“迷津”,抱住了那棵生命之树。安哲罗普洛斯对女儿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创造这世界。就象这样,手轻轻一挥,雾就会消失”。(黄小邪,《汗湿的手握紧野花》)

    七岁的小姑娘,尚未尝尽生活的沉重。现实中的结局,多半会是安大导演最初设想的那样――高远的理想,往往是没有结果的。“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蒹葭》)。又或许,当达成一个目标之后,他/她又向下一个目标出发了。在奥德修斯的故事中,最意味深长的是,他虽然回到家乡,与妻儿团聚,重新当上国王,但在年老之后,仍重新出海,不知所踪。一次漂泊的结局,只是下一次漂泊的开始。

    也许,理想的追寻,就象一次次把巨石推向山颠而又滚落的西绪福斯的磨难。西绪福斯是痛苦的,因为他进行着无望的工作;但他又是幸福的,因为他在体验和感悟无限之美。他永远在旅途中,他眼底的风景永远不会枯竭,他的历史永远不会终结。所以,加缪称西绪福斯为“荒诞的英雄”,“当他离开山顶、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他高于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转引自姚君喜,《西方崇高美学》,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五)

    刘小枫在一篇纪念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的文章中说,“叙事家大致有三种: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大众化地运用语言的,是流俗的叙事作家……;能够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运用个体化的语言把感受编织成故事叙述出来的,是叙事艺术家;不仅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语言把感觉的思想表达出来的人,是叙事思想家。”(《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载《读书》1996年)。

    我想,安哲罗普洛斯是一位超越了一般艺术家的叙事思想家。他像一位古希腊的诗人或哲学家,用自己的镜头语言,记录着人世的喜乐悲苦,思考着人类在大地上亘古不变的处境。他“对时代生活带着艰苦思索的感受力,像一线恻隐的阳光,穿透潮湿迷朦的迷雾。”(刘小枫,《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中,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作品,能让我们怀着一份虔敬与肃穆,安坐于诸神之前,以一种拈花微笑式的超脱,洞察那远未完美的人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雾中风景》中这个“永远在途中”的故事,值得我们用心去品味。
  2. “起初有些混沌,然后便有了光。
    光和暗渐渐分离,便有了白天和黑夜。”
                                                                           ——《圣经.创世纪》

    从来没有见过一部更加诗意的片子了,迷雾中的跋涉,希腊悲剧式的宿命,以及,绝望的美丽。
    两个小孩子带着梦想上路,去寻找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亲。一路上遇到过虚伪,欺骗,偶尔的温情,更多的是冷漠。
    启程的时候,在车站遇到一个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把绳索套在脖子上。”他们没有听明白,就上路了。

    雪地里,拖拉机扔下一匹垂死的马,亚历山大抱着它哭得惊天动地,远处,有一队婚礼的人群载歌载舞地掠过。
    像是一种不详的征兆。
    很多时候,悲和喜,会在画面的两端,擦身而过。

    亚历山大进了一家小店。“我要吃东西,因为我肚子饿了。”
    孩子的纯真,总是有现实的阻碍。
    他留在那里为老板干活,为了一个三明治。
    这时进来一个卖艺者,为这唯一的听众演奏。
    然后他被老板赶走了。
    冷漠的世界里,容不下一丝艺术之光。

    片子的主角应该是乌拉。在这段旅途里,出现了两个于她生命至关重要的男人。一个掠夺了她的童贞,一个拿走了她的灵魂。
    滴落的处女之血,乌拉呆若木鸡的神情,都有一种宿命的绝望。
    强暴发生在白天,却在黑色的卡车敞蓬下。有多少反抗,挣扎和恐惧被掩盖了,却更加痛彻心扉。
    仿佛一个黑洞,有诉说不尽的罪恶。

    那个俊美如希腊雕像的流浪艺人,给了他们旅途中最初的关爱。
    乌拉年轻而幼小的心,始终为他牵动。
    他郑重地邀她跳舞,把她当一个大人。
    她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一个人坐到了海边哭。也许是想到了卡车上那绝望的一幕。

    她终于在一个昏暗的酒吧里,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个同性恋。
    然后,她倔强地带着弟弟离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有如此坚强而隐忍的感情。
    安氏的每一个镜头都那么地有节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让人觉得情感的暗涌随时都会排山倒海地爆发。

    他追上来,搂着她哭。
    “刚开始的时候,谁都是这样的。心脏好象要碎了似的……腿在抖……好象要死了似的……”
    他们都是被这个社会抛弃的异类。

    灰蒙蒙的海里,被直升飞机吊起一只巨大的手掌雕塑。
    世界一片寂静,仿佛一切被定格。那一瞬间,如同就是永恒。
    有谁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

    乌拉走向一个男人。“你可以给我395元么?”
    声音是空洞而冷漠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这样单纯却又世故的逼视,让那个男人羞怯地走开。
    “你可以给我395元么?”乌拉追过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说错话了”。
    这个男人无法容忍也无法停止自己去想她的话外之音。
    终于,他扔下钱,逃一样地走了。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他们梦想中的德国。所幸,那个小男孩亚历山大终于长大了。
    “我什么都不怕。你听我说:起初有些混沌,然后便有了光。”

    在阴冷的冬夜里,看了这部迷雾一般的片子。片子充满了隐喻,我不敢说我懂了。
    像是一个残酷的童话,关于漂泊,关于成长。
  3. 真觉得安哲罗普洛斯很残酷,小乌拉被强奸那场戏,异常折磨我的心。
    显然这是关于成长的故事。
    成长总是充满艰难,未知却让人迷恋。
    撇开别的不谈,单单是影片开头小乌拉和亚历山大决定踏上未卜的路途寻父的勇气,已经足以让我汗颜了。所以这片子必然动人,看到他们俩登上开往德国的国际特快时,我这样想。
    影像还是那么缓慢,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缓慢。缓慢的不需要太多语言。
    但是追寻的路途却那么漫长,长的就像他们坚信的渴望。
    他们踏上寻父之旅,因为他们坚信父亲存在。如果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
    父亲,是生命源头的光线。
    所以,没人在乎他们妈妈的谎言:父亲住在德国。
    只要有路,就有希望。
    一、乌拉的成年礼
    鲁迅先生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我再次回忆那个长的令人窒息的镜头,没有音乐,没有叫喊,甚至没有挣扎,压抑已变得无关紧要。来往的车辆与静止的卡车车厢的布帘,形成强烈的对比。同一个镜头,动静之间,“物是人非”。这是高度的电影技巧,可是却用得这么残酷。
    我记得我的眼睛急切地在寻找,当有车停下时,我多么希望下车的人是那个与小姐弟不期而遇的奥瑞斯蒂斯,或者是别人,只要有人能够发现。但最终车辆停下又离去。而我,只有心痛的呼吸。一个人内心的魔鬼,总是出现在最不经意的时刻,以骇人听闻的方式,完成一次空虚的宣泄。
    小乌拉在影片的最后,已经知道怎样去和成人交易。那个士兵局促不安,张皇失措过后,人性终究征服欲望,撒旦暂时的隐匿了。
    撒旦只是暂时的隐匿了。
    残忍像风一样,来了又去。但被践踏的小草,还要顽强的生长起来。
    好像世界上的初恋都叫人伤感。也似乎只有这样,世界才能慢慢的在我们脚下扩展。
    除非死亡,我们的一生都在成长。
    所以我们的一生充满了变化。
    奥瑞斯蒂斯像一个父亲,又像一个天使。天使只能留在想象里,父亲才活在人世间。小乌拉对奥瑞斯蒂斯的感情,带着父亲般的依恋。作为父亲,他能在某一时刻保护孩子们;作为天使,他只能面对着苍茫的天空,吟诵里尔克《杜依诺哀歌》的诗句:“是谁,倘若我呼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
    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乌拉抱着奥瑞斯蒂斯痛哭之后,一声不吭的拉着亚历山大离去,真正的离去。
    这次离去,标志着乌拉向自己的童年告别。
    二、亚历山大的上帝
    为什么安哲罗普洛斯的影像世界里一再出现亚历山大这个名字?
    “亚历山大”,象征着身强体健有着希腊血统的男子,聪明,和善,令人喜爱。
    我想,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具有古典诗歌一样的美,而每一个他电影的主人公,都有诗的气质,传奇一样的经历。
    一场大雪,向着大地喷泻而来。驻足向天的人们,像一个个古典的希腊雕像。美在霎那间凝结。
    乌拉拉着亚历山大,跑过肃穆的人们,跑出雪的世界。奔跑,是生命的活力。
    小姐弟见到垂死的马,亚历山大失声痛哭。小小的孩童懂得怎样的生与死呢?亚历山大只是本能的面对生命的消逝,悲恸与慌乱。而他们身后,则是新生婚礼的喜悦。
    真是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但,这不过是我这看客的无聊。
    ……
    开始,乌拉告诉亚历山大,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最后,小亚历山大挥挥手,雾散,云开,光来。
    三、其他
    大海在澎湃。人们是否只能膜拜?面对大海,你会想些什么?或者只有发呆。
    我忘不了那个巨大的手,还有那长达三分钟的镜头。
    这是“谁”的手?为什么失落在海里?为什么有直升机将它吊起?
    巨大的石头手是残破的,那似乎指示着未来的食指被切断。发呆的奥瑞斯蒂斯被惊起。三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它消失在远方。远方,正是乌拉和亚历山大要去的地方。
    安哲罗普洛斯总是将人“框”在巨大的现实中,你常常看不清主人公的脸。你能看到的,只是在他的远景镜头中,物质世界里存在的人的小。
    现实,其实是工地上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器。而我们,是一堆有待搅拌的小石块。
    所幸,我们还有希望。
    不信?你去《雾中风景》里,看那弥漫人生的大雾。
    去听,艾莲尼舞动灵魂的配乐。
  4.  
      
      人为什么要踏上旅途?安哲罗普洛斯的所有电影,几乎都是关于旅途的,在空间与时间中辗转,询问来与去的问题。他一生的电影作品不过十多部,是一次次的自我叩问,自我确认,个体的问题与终极的问题纠结在一起,一次次想给出理解与答案。——在一个后现代语境里,谈这样现代主义的一个导演,会觉得我们已经绕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后面,因为绕了,所以又要面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雾中风景》是一次极其痛苦的追寻,安哲罗普洛斯将两个孩子扔到人世间,让无力而无辜的他们负起“寻父”的重任。他居然有直面这个问题的决心,也居然信任电影这个形式。虽然一开始,这个电影主题的重大过于显而易见,而语言又过于迟缓,过于雕琢。我们看到两个孩子,乌拉与小亚历山大,每天到车站去等一趟到德国去的国际快车,因为妈妈说,爸爸在德国。这两个从没见过爸爸的私子生,因为一个谎言上了火车,然后他们遇到各种人和事——这些人和事,不遵循现实主义的原则,有时在构图与象征层面上的意义更重要,但它们又不完全地只是难以理解的场景,在审美、情感与思想的层面上,都可以同时展开沟通。
      
      这些缀在一起的场景,如同梦境。没有严格的逻辑线索,但像是一些回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在梦境里与人重逢。这些场景显得孤独,没有缘由,但又沉重,无法推卸。在雪天的一个夜晚,乌拉与小亚历山大走到了一幢房子的外面,有人在举行婚礼,拖车拖来一匹濒死的马,小亚历山大抱着马痛哭,新娘与新娘在屋外的争吵哭泣,婚礼人群的载歌戴舞间,两个孩子与马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又像是这个世界不属于别人。到底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问题真的可以寻找到答案,又或真的可以去寻找吗。庆典与雪地里的孩子,因为还对这个问题无知无识,所以勇敢地走在旅途之中吧。
      
      然后总是有雪和雨,压抑的灰蓝色一直延续。他们遇到好人也遇到坏人。电影中,对好的人与坏人没有什么道德评判。让小亚历山大收拾瓶子再给他一份三明治的是好人,临上车前让车站照顾一下姐弟的乘务员是好人,强奸了小乌拉的卡车司机是个坏人。但是,好和坏像是必须遇到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甚至是相同的。小乌拉被强奸的画面是一个中远景,卡车的车篷放下了,纹丝不动的长镜头,只有路过的车的呼啸声,很长的一个停顿,然后是司机下来了,再然后是乌拉的两条腿露在车篷下,她的白袜子脏了,被掳到了脚踝。所有的痛苦都没有吐露出来,甚至再后面一个镜头,她在车壁上揩拭血迹的镜头都是无声的。为什么要寻找爸爸呢?如果有一个爸爸,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人要到这个世界来领受这一切?当亚历山大在小饭馆里收拾瓶子的时候,一个老人忽然推门进来,拉了一曲小提琴,然后店主把他训斥走了。这是电影中最为美丽的一个段落,它从生活中最卑微的那最部分里,锻炼出了金屑。但这个金屑再亮,也是一闪而过的微光。
      
      “下雨了,翅膀被打湿了。”乌拉和小亚历山大出发前,小亚历山大与疯人院里的一个疯子打招呼,他站在铁丝网内的山坡上,双手伸展,做着飞行的动作。这个疯子,其实就是乌拉与小亚历山大后来遇到的奥瑞斯提,那个剧团的司机吧。他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带领着姐弟们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一部分的隐喻几乎过份明显了,没有演出的剧团是失落的,无从挽回的传统,当现代来临时,他们在海滩上卖掉了最后的戏服。而让小亚历山大坐在摩托车前面,乌拉坐在后面的奥索奥斯最后也没能成为他们的庇护者,他是他们一个同样迷惘的哥哥,而不是他们的父亲。这个角色让人想到费里尼的《大路》里的疯子,同样是一个天使,同样翅膀沉重,不能再飞回天堂。
      
      小乌拉抱着奥瑞斯提哭泣的镜头让人心碎,她的爱情尚未开始,就已失落。她和弟弟走到了又一个小火车站,她的钱不够买到边境去的车票。小乌拉站在一个站台边的一个士兵前,对他说:“给我385元。”她平静得没有声息,但她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乞丐了,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次交易,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士兵没法面对她,他领会了她的示意,又没法接受自己领会了她的示意,他是一个好人。他走到了两排火车之间,荒芜的轨道中生出了荒草。小乌拉跟了进来。他把钱扔在一边,逃兵一样逃开了这个小女孩。
      
      一个人,一个小女孩,要经历这些身体与爱情的痛苦,要经历了破损与失落,要经历了剥夺与施予,恶意与善意,才终于成长了。她坚持到这一步,还要带着她天真的小弟弟,还是要去寻找爸爸。寻找一个开端与一个理由。这真是残酷。
      
      边境的枪声之后。画面黑了很久。然后听见了小亚历山大在黑暗中的声音。光弥漫,洇散开来。雾中的山坡上有一棵树。——这是“雾中风景”,是我们真的可以找到的东西吗?为什么我们不在这个旅途中的某一刻停留?这是安哲罗普洛斯的决绝,还是他的局限?
      
      作为一个初始与终结的哲学问题,它是无解的吧。安哲罗普洛斯提供的东西,是电影语言,是诗。他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奥索奥斯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小条胶片,把结果告诉了姐弟:那里有雾,有树。哲学在艺术这里得到了休憩。他的电影语言,有一种诗的质地,镜头成为意象,在明晰之中坚定地走向疑问,将忆念与希翼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