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晚上看了《春琴抄》,所以找了一首百惠的歌来放。 人的确是要变的。所以,小的时候,只喜欢甜美声音,听着电视剧里据说是百惠原唱的歌,只觉得粗砾沙哑,不懂欣赏。现在来听,沙哑低沉恰似人生的况味,没法不在里面淹没。 小时候,最爱看的一本书,就是百惠的《苍茫时分》,那是她婚前写的,之后告别演艺圈,嫁作人妇。那本书浅吟低唱,充斥了很多的小细节小感受,非常亲切。她回顾了人生中的一些片断点滴。母亲没有名分,一天父亲的女人来找,母亲正在洗澡,那女人忽的一下子拉开门,母亲情急之下,把一盆水泼出去……那大概是少女百惠最切骨的记忆。她决定要给自己幸福。 看《春琴抄》,大户家的二小姐春琴,有弹琴的天分,佐助是他们家的学徒,服侍眼盲的春琴,毕恭毕敬。春琴不到十岁害了眼病才眼盲的,从此性格乖戾,但是佐助从没有怨言,他一再对春琴说,我眼里,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一次地震,依偎在佐助怀里的春琴吓得花容失色,惊乱中,两人许下最初的誓言,“你不要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就如这两个银幕情侣,后来成婚,快30年了,还是不离不弃。 有着不幸出身的百惠,一定比别人更懂得珍惜幸福。在《春琴抄》里,春琴和佐助互相许诺的场景,又何尝不像是现实中两个人的许诺。 《春琴抄》的故事是有点猎奇的,春琴遭人报复,脸上被浇了热水,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她就对佐助说,就要拆纱布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看我的脸。佐助为了把二小姐美丽的形象永远留在脑海里,就用针刺瞎了双眼。 作为一个乡下的孩子,对于二小姐的美丽,一定是目瞪口呆的,而后甘心情愿服侍她,为她学弹琴,忍受她的乖戾,直至为她刺瞎双眼,留下她无法磨灭不会改变的美丽,好像是只有小说中会发生的故事,或者说这样的故事值得写进小说。 不会离开你,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在佐助刺瞎双眼后,两个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誓言。1980年百惠和三浦友和结婚,人们不是没有非议,即使他们银幕情侣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人们一直觉得,百惠不应该嫁给名气比自己小的男人。 15岁的百惠,在东京一处公园的外景地拍摄现场,第一次遇到三浦友和:“这个穿着蓝色运动装的健康男子,像是一个到公园里来锻炼的运动员。”因演出《伊豆的舞女》而大红大紫后,工作日程满满,一次当百惠在汽车行驶途中累得睁不开眼时,听到身边的人——当时仍很陌生的三浦友和轻声说道:“睡着了,真可怜,太累了吧。”“朦胧中,只听见窗外的脚步渐渐远去。这些话却留在我的心底里。” 演出《潮骚》后,三浦友和在新歌中这样唱道:“从发尖到脚尖,一切都是我的;孩提时代的小小伤疤,你的一切都合我意……”当时百惠的眼下正有着一个小小的伤疤。17岁那一年,山口百惠接到了三浦友和一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条。一个半月后,百惠终于有勇气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交往”8个月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春琴抄》拍摄于1976年,百惠17岁,电影里两个人生死相许的一幕,在两个人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波澜——那些台词就像说给对方听的。 佐助刺瞎双眼以让爱不变的行为,无论如何看起来有些病态,只合在小说里看。1980年11月19日结婚的两个人,已经一起度过了银婚。记者采访三浦友和,他说家里从来不吵架,因为都不喜欢吵架,所以有了问题,也都谈出来说个明白。 记者问:你认为跟百惠结婚令你满意吗? 三浦友和回答:当然!如果没跟百惠结婚,我一定过着非常无趣的生活。现在,同妻子、孩子一道生活了20余年,感到非常有意思,相信今后还会生活得有滋有味。 所谓的传奇就是这样的完美法。
目盲的少女身着红色和服,双眸低垂,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沉静冷艳,仿佛她所处的并非身临其境的这个时空,而是另一处神秘幽静之所,那里有他所向往的一切美好。少年一身暗色的粗布便服,小心翼翼的为她纤细的双足穿上木屐。然后恭敬的将自己的手举起,等待她将右手放上来。少年牵着她踏下石阶,做她的双眼,引她行路。这一系列镜头中有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春琴抄》是导演西河克己1976年的作品,由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主演,改编自谷崎润一郎的同名小说。作为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的文字将日本审美思想中物哀,幽玄,侘寂发挥到极致。他对美的极端探索百无禁忌,超越道德和常规,直达美学之内核。
“据说春琴身高亦不足五尺,面庞及手足均小巧纤细。从今日尚存的一张春琴三十七岁时的照片来看,她有着一张眉目清秀的瓜子脸。那妩媚柔美的五官,宛如用纤纤玉指细细捏就一般精巧玲珑,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春琴抄》
药材铺二小姐春琴自幼颖悟,姿态端丽优雅。但不幸九岁染上眼疾,双目失明,后专心研习抚琴,十五岁时已经技艺超群,其才其质世间罕见。做杂役学徒的温井佐助性情淳良,温和隐忍。春琴对佐助青睐有加,从此他便任劳任怨,甘之如饴的做了春琴的引路人,一生相伴左右,并将这一职责当成一种恩宠和荣誉。初见春琴的时候,她已经成了盲女,但见她默然端坐,低眉垂首,宛如瞑目沉思,不由令人心生敬畏。在佐助眼里,并不将她的目盲看作瑕疵,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世间最完美的容貌,与她清冷脱俗的气质完美融合,其一颦一笑不可描述。春琴本身是目盲的,并无缘欣赏自己的美貌,但她身上却带有一种天生的,自然的,直觉上的优越感,她的美不像搔首弄姿的美在皮相的寻常女子,因着她本身视觉感知的缺席,而生出一种更加不做作矫饰的天然神态。如同落在枝头的白雪,令人不忍打动惊扰。所以即使她性情骄纵任性,依然让旁人想让她免遭生活中的任何难堪,满足她最细小的愿望。
他们的爱情从最初开始就是一种偏颇的,不平等的,异样的关系。春琴在两人关系中表面扮演一个有着绝对权利和控制的角色,可以任其所愿的随意发难与人。春琴开始传授佐助琴艺之后,更是以师傅自居,对他百般刁难虐待。看起来她享受着二人之间的这种身份的悬殊,甚至拒绝承认与他有任何超越主仆的亲密关系。但实际上她是一个离开佐助无法生活的盲人,她对佐助在生活上的依赖超乎想象。他看似完全处于被支配的被动地位,但实际却享受这种病态的依恋。他是主动被俘,将自己置于低位,将自身欲望与诉求降至最低。他对春琴的爱是一种纯粹审美主义范畴内的情感,对春琴之美带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虔诚,将其奉若神明。春琴对他来说是一个被高度理想化的形象,他乐于在那二人构建起来的幻梦中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并且不愿被任何现实层面的侵袭所打扰。佐助的卑微是为了成就其欲望对象身上的那种理想层面的极致之美。实际上晚年的春琴并非不想与佐助结为连理,但佐助却避免与她平起平坐,选择维持这种主仆师徒间的尊卑关系。春琴在音律方面的天赋与对佐助技艺上的严苛,也造就了他成为了一个几乎能够与之齐名的琴师。两人互相依恋,相辅相成,变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如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思想中对审美主义的探讨:审美主义超越了对纯粹快乐与理性的追求,像一只旁枝向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是一种纯粹的浪漫主义的人生观。审美的生活在于依赖“外部的”因素,比如另一个人的青睐或者美貌。但当人受制于外物,他的生活方式与那些无法确定或必然会消逝的东西紧密相连,他的意志从来无法保证自己能获得或保留这些东西,甚至哪怕得到了,也无法保证自己能一直享用。一旦这些东西令他失望,这最终极有可能发生。那么,对他来说,存在的意义就消失了。至少他会暂时觉得,自己被剥夺了赖以活下去的、有价值的东西。
春琴的至高之美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执着梦想,一个主观性的幻觉,并不能永恒寄生于这个现实混沌的尘世。好像所有完美之物都有一种不确定的转瞬即逝的特质,如同后来惨遭毁容的春琴,不肯让佐助看到自己从此变得丑陋的容貌,因为寄托信仰之物已经惨遭破坏而不复存在。唯美主义者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变迁无能为力,但他却不会屈从于外在环境和无法预知的偶然性的专横制约。佐助做了一个极端疯魔的决定,刺瞎自己的双眼,好让春琴的美貌永远存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书中写道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听闻佐助刺瞎双眼一事,赞赏佐助深得转瞬之间切断内外,化丑为美之禅机。赞曰:“近乎达人之所为也。”
“凡人都认为双目失明是不幸的,可是我自盲目以来,未曾体验过此种感觉,相反,倒是觉得这尘世亦变成了极乐净土,仿佛独我和师傅二人生存着,居住在莲台之上,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瞎眼之后,看见了明眼时未曾看过的各种景象,连师傅的玉颜,我得以偷彻地欣赏其秀丽,亦是在盲目之后,此外其手足之纤柔,肌肤之圆润,声音之优美,亦是在盲目之后,我方始有真切的了解。正因师傅和我都成了盲人,才体尝到了明眼人所不知的幸福。”—《春琴抄》
审美至上的爱情如同一种宗教,排除一切试图撺掇其至高地位之物,不惜丧失自己的视觉。痛苦在此时变成了一种浪漫主义的表现形式,如同献祭。极致之美在现实层面终结了,但却因着佐助刺瞎双眼的举动得以在精神层面延续生命。美的感官体验也从纯视觉的转变成虚无飘渺的记忆,从有形化为无形,从具象变为抽象。他自己本身也成为同春琴一样的盲人,殊途同归,在心灵之上实现更深层的连结和共鸣。闭合了看现实世界的眼睛,跃入永劫不变的主观之境。
二人相伴在远离喧嚣的幽静之处,琴瑟和鸣中度过了一生,如同千万种爱情的形式一样,也许这样的爱情也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它体现了一种极致的阴翳之美。像一棵扭曲,不同寻常却生命力旺盛的树。偏颇,谬误,但又忠实,虔诚。癫狂,疯魔,但又有一种近乎愚拙的天真和坚持。时间消逝,也许没有人会记得曾有这样的惊世情缘存在于世,但对于二人而言确是一生一世悉心守护的极致之爱。“人只要不失去记忆,就能够在梦里与故人相见。”
“春琴的墓碑约高六尺,检校的碑似乎不足四尺,两块墓碑并排立于低矮的石坛上。春琴墓的右侧种有一颗松树,葱绿的枝叶伸向墓碑的上方,恰似屋檐遮盖其上。在那松荫未能遮盖的两三尺远的地方,检校的墓犹如鞠躬般伺坐一旁。见此景象,不禁令人推想检校生前侍奉师傅时那恭谨又加,如影随形的光景,恍惚觉得这石碑有灵,今日仍在享受往日的幸福一般。—《春琴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