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文学尽其最大努力所强调的是,它关注的是心灵,躯体则是一片白玻璃,通过它能直接而清楚的看到心灵,除了诸如愿望和贪心等一二个欲求外,它是毫无价值、微不足道和不存在的。”如果女作家说的是对的,那电影又当如何表现那些有心理问题的人呢。
执导过《鬼畜大宴会》的导演熊切和嘉,就拍过一部《空之穴》(2001),在表现一对有心理问题的男女上,毫无做作之感,直逼人性的真实,但又在艺术上取舍,没有露点镜头,没有爱爱回声。在我看来,这是一部被忽视的电影。尽管影片上映之初,受到过赞誉,但之后几乎沉寂,少有人问津。
片名怪怪,却有意味。北海道海之滨,天之涯。当地居民除了看海豹或走走偶尔的庙会,似乎就没别的。擅长多面演绎角色的寺岛时,不但能在北野武的电影中搅得风生水起,同样在《空之穴》这样静寂的电影中,着力阐释角色的内心与情绪变化。片中有一个细节,在他切菜时,发现上面有绿虫,吓得他扔掉包菜。他的不安全感,可见一斑。
同样,貌不惊人的菊地百合子,能在《空之穴》中饰演一个软不邋遢又挣扎于内心矛盾的女孩,也能在《通天塔》(2005)演绎那种被忽视又随时爆裂的女孩内心。菊地百合子与染谷将太的爱情结合,在日本也引发了热议。菊地百合子,在《空之穴》中的演绎总体上是游离的,不确定的,犹如她内心的不确切。她的不自信,来源于她还不明白何谓真正的爱情。
《空之穴》巧妙的隐含了许多。比如,片名的来历,实际上凸现某种不甘的历史悲情。通过片中主人公木下市夫的老父,年轻曾想当一名飞行员,当时日本自卫队有一名为“虎穴”的警卫飞行队,之后他的理想落空,二者结合,开饭店时就取了这个逗趣又不着调的店名。
老头没事就喜欢看“二战”神风敢死队撞击美军舰的自杀场景。显然,在日本仍有为军国主义招魂的人。影片对于附近自卫队飞机的噪音扰民,表现的又极其厌恶。但影片的重点不在于此,主要在于身为厨师的市夫,与被男友阿登甩掉的女孩香山妙子之间所产生的渐进情感。
可以说,影片在表现形式与风格上都极为统一,让人感觉一切“恰好”。剧情深幽不张,对白精妙、简省,在闪回过往童年上也不显拖沓。这种“恰好”,显现了导演精心掌控的节奏感。纪实性电影如何艺术地呈现不同人的内心世界,我想,这部影片在这方面做的相当好。它让人有一种省心的绵延感。凡事点到为止,又前后相连,有一种不经意的回响。
市夫的老父除了看老电影,就是喜欢看电视赌马。可能是看烦了,他请求儿子让他开着丰田跑车,跟着一个老友出去逛荡。每到一处,钱不够用,就让儿子给他汇钱。影片对于这种父子关系,较为清晰的印证了市夫儿时的不幸。这样一个不负任的父亲,让妻子早早开溜,给市夫内心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但儿子依然顺从父亲,看起来相当听话,显示出市夫达观的一面。
香山妙子跟男友毫无目的从东京来到北海道,在空之穴吃了饭后,男友阿登在妙子上厕所之际却开溜了。可以说,这是其男友早有的预谋。只是妙子没注意罢了。妙子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徬徨无主的场景,在影片出现了两次。每次都事关她人生的转折。这一次,她被男友甩了。后来一次,她把市夫给蹬了。这足以说明她内心的纷乱之处。
影片并无表现妙子在男友离开后的捶胸顿足。她消失了。第二天,照常钟情于晨跑的市夫在屋顶,看到了前面荒野的小破屋,一件绿色物体,如同蚕蛹,在向前不停地蠕动,接着停下,露出妙子的头部。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就住在那无人的破屋,睡在睡袋里。这当然引来了市夫的兴趣。
妙子再次来餐厅上厕所,吃饭,便成了理所当然。只是她无钱支付饭钱,市夫说你居然想吃霸王餐。她跑了。他没追。她还得来。接着,她就住下了。他让出自己的床位。他在楼下随便躺着睡。她在店里打工,可能是想攒点钱就回了吧。影片对于这一切进程,居然没一句对白。也就是说没浪费一句口舌。
影片37分钟后,那一晚临睡前,妙子说一起睡吧。他没回答,影片也没表现。只是迅即切入第二天一个天蓝的清晨,配以鼓点明快的音乐。动听之中,显现着他们明朗的关系。妙子拿到了工钱,也没有回去。但不安感,始终萦绕着市夫,他担心妙子跟山崎这种不靠谱的男人套近乎。直到有一天,市夫说带她去海边看海豹,却遇到了男友的那辆小红色货车。原来这家伙一直还在北海道晃荡。
市夫说想去了结一下。妙子却不想再看到男友阿登。结果,两个男人打了一架。可笑的是,阿登车上有了一个女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冲着妙子过来就想理论。男友莫明其妙的出现,给妙子落下了深重的疑虑。她跟市夫说,想回去了。市夫恳求她再留一天,当然是不想她离开,但他又找不出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市夫踩着单车送她,却拐进了泥泞遍地的丛林小道,然后,背着她往林子里赶,嚷着什么。原来这是他重复小时母亲背他来这儿的情景。他想找回那失去的母爱。但他倒置了,混淆了。好在他从内心的泥泞中走过来了。等于说,通过这一背,市夫跟不堪的过去作了一个告别。
妙子继续呆了下来,当然,第二天,她趁市夫出去,还是走了。市夫也没再追寻,随她吧。尽管他说过已不习惯于一个人生活,不停地请求她留下来。但他知道她属于她的世界。影片的可贵,在于并未纠缠这种去留后的痛苦。市夫照常升起店面空之穴旗帜。他继续经营着属于他的小店人生。
影片最后还不忘逗乐一把。老父开着跑车回来,看到店面空空,登顶一望,看到一个人影躺在青绿杂草的破屋边,就像当时市夫看到如蚕蛹蠕动的妙子一样。老父走过去,跟他一样躺在草地上。老父亲郁郁之际,开着跑车,找回了一点儿自信。看来这对父子通过各自的方式,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这至少是内心层面上的融通。
市夫显然还在想着妙子。他不会忘怀他们一起涂漆屋顶,一起看星星,一起静默的对视而坐。当她在屋顶兴奋地蹦跳,不慎堕下摔伤后,他每天背着她进去。他给她放电影,给他讲述自己的过往,抑或任她喜怒无常的嬉戏胡闹。人生就是这样有趣。正是她的任性,她的不明,她的晃动,才给了他死水一潭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但片中的市夫,并未拘役于这种思念的情绪之中,如同片尾他再次的登顶瞩望一样,远方一片青葱绿色。这是回归初心的日常,并无日本影片那种常有的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凛冽决绝的人生,正是影片的高格之处,这更符合现实世界的人生常态。可以说,市夫从不懂爱到敢于爱,直至理解爱。这是一个痛切领悟的过程。影片明彻的空灵,正如片名一样,足以引发蓝天时空下的悠久回响。
2017、10、23
(2024.2.12首发于公微“经典光影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