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惑与镜像
短片开始,以弗洛伊德的事件作为引子 ,引出了导演对巴黎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的体验感。弗洛伊德用Unheimlich(中文译为“恐惑”)来描述这种奇异的感觉,意指个体过去遇到的事物被压抑后导致熟悉度降低,当这些事物以其他面目再次出现时,个体对该事物就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恐惑感。在此,导演想强调的正是巴黎与中国形成的镜像关系。巴黎的某些景象让她联想到了中国,这是短片开头记录下的巴黎日常:发现自己正在被拍摄的中餐馆厨师、街头逗留的奇怪女人、橱窗中女模特的目光,还有在城市广场独自练习舞蹈的中年妇女……这一切都带给导演一种宛若身在中国的熟悉感。但这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因为远在地球的彼端。
全片的前半段落就讲诉了巴黎的这些日常景象如何连缀着记忆中的中国,但是随着夜晚的降临关于那个遥远国度的回忆开始真正进入影像,这发生在导演用手持摄影机在橱窗上观察自己的时候,几段“闪回”被引入。首先对童年时拍下的一张宝丽来相片的回忆,一种相似的恐惑感再次击中了导演:虽然能认出照片上的母亲,但对那个年幼的小女孩(导演自己)却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紧接与此是春节时与母亲的一次谈话,话题问询到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从而在导演心中重新认识到一位之前未被注意的母亲,并产生自我问询。这时镜头接续着“闪回”前“环顾美丽城”的那个摇镜,导演获得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因为“对影子熟悉了一些,陪伴经历这趟旅程,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今天吗?”以一种自我探寻的语气结束了全片。而最后那句“妈妈,那时候你觉得会发现你会一直幸福下去吗?”,同样也是向自己的提问,可以转述为“这段巴黎之旅后,我还会一直快乐下去吗?”
私人摄影机与记事本电影
这是一部相当让人惊讶的作品,在短小的篇幅内(不足十分钟)融贯进了如此多的信息,并有着一个完整统一的结构。它是一部“第一人称电影”,是真正的“散文电影”,导演用私人摄影机记录下的日常影像深入思索关于城市、自我与爱的话题。在《私人摄影机:主观电影和散文影片》这本书中,拉斯卡罗利已经为我们总结了散文电影的特点,将其看成是剧情片与纪录片两种分野鲜明的影像类型的融合:“前者是电影人把摄像机作为灵活、透彻、精辟的手段进行个人表达的欲望;后者则是和观众直接沟通,与自我选择的实在的观众建立联系的愿望。”同时将散文电影的运作方式概述如下:“我、作者,在反思一个问题,和你、观者分享我的想法。”在她所划分的散文电影三大类别(日记、记事本和自画像电影)中,分别有如下相映的文本承诺:“我在记录我亲眼目睹的事件和我亲身经历的印象和情感”(日记);“我记下想法、事件和存在,以备将来之用”(记事本);“我在展示自己”(自画像)。
我们可以发现,《美丽城旧事》是三者的融合:既有日记电影的特点,比如对巴黎日常街头景象的记录;同时也是一个记事本,因而可以将不同信息”写“入其中,将电影当作自我思索、自我反思的工具;最后也是一幅自画像,我们能在其中看见导演个人鲜明的印迹。 但它主要地还是一册记事本,写着各类主题:哲学、城市、记忆、爱……,容纳着不同的影像类型:记录视频、照片……从而成为一个“大杂烩”:将个人所思所感悉数通过影像的方式呈示于观众,形成互动交流。如同我们在展开别人的记事本时,通过笔迹、涂改、写下的文字、画下的草图等等,将窥见对方的秘密。观众作为交流的对象,也在观影过程中不断“窃进”导演的内心。
声画分离与女性书写
也许让我更加着迷的,还是使用极为出色的声画分离,以及一些典型的法国新浪潮电影技法(画外音、照片停留)。《美丽城旧事》中声音(画外音)与画面(镜头)并不像一般电影中是紧密相契的,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更多时候,镜头是在为画外音所形成的文本服务。同时,导演巧妙地让这个文本用法语的形态(而不是中文)表达出来,则更进一步地让声音与画面间获得了间离感。我们都知道,法国电影最擅长使用画外音来进行叙事,这与法国电影深受辉煌灿烂的文学传统之影响是分不开的。声音与画面间的距离,也即在文本与影像间形成的“间离感”,是创造“迷人影像“的机制之一。最先由法国女导演玛格丽特·杜拉斯创造出来,并形成为一种惯用的手段。
于是,我思索着导演是否在不自觉地延续着某类“女性书写”的传统。在玛格丽特·杜拉斯或香特尔·阿克曼的电影中,通过将声音与画面相分离的简单手法,让影像的呈现获得了新的可能性。电影声音不再像传统电影中紧紧地依附于画面,而是有着独立的地位。相反,玛格丽特·杜拉斯电影中出现的那些空镜仅仅是为了暗示画外音文本所展开的故事可能发生的空间(《卡车》1977)。或者在香特尔·阿克曼的《家乡的消息》(1977)中,作为主角的阿克曼隐身未现,画外音只截取了母亲的来信,阿克曼的回信则被省去,由始至终展现的纽约城空镜则是主体缺失之后的必然填充。如此,漫漫思绪便弥漫在了广袤的时空之中,而这种情感向度正是《美丽城旧事》最后通过那个提问揭示出的导演对于母亲与自己的重新认识。在我看来,“散文电影”更像是一种“女性书写”。
我是多么熟悉第一个画面中——作为关于一部“中国的”纪录片的想象,男人狐疑的回视,我的厌倦就是对中国式影像的厌倦。同样的,我理所当然地误解了对于这种回视不同的摄取的理由,因为《美丽城旧事》中的缘由羞怯而敏隽。
影像的隐喻与言语(或者诗的音节)并置,想要写好一篇散文是对作者文学才能的一种考验。而从语言当中有勇气地透露出来对自己的实诚也是这种才能的其中一部分。
有一种杂乱的动作,街景,路人的行走,在这种杂乱的掩护之下,记忆得以隐秘地穿梭在观者不同的意识层,通过观者的凝视(物质的影像符号学)还有催眠般的音节(声音、蒙太奇,节奏)进入的意象是电影“诗”的最终梦想。
一部电影中拍摄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言语阐释的象征器具——它们总是在某个不可思议的美妙时刻发生,它们不是某种象征,因为它们甚至不是为象征而拍的,当然在一种修辞手法上来说,我们可以说“象征”;但是物质和观念的相遇并不仅仅是“象征”可以涵盖的,它涉及到“婴儿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寻找做梦的素材”这样的事情,有些东西成为了婴儿梦的素材,有些却没有,而为什么这样子呢?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