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六年前就“认识”杨明明了。当时我还在浙大读书,一有机会就跑出去看电影。她带着短片来杭州参加“亚洲青年影展”(HAFF)。在这个已经消失不见的影展上,我见到了她,以及她的《女导演》。
我当然没有真认识她。我只是坐在台下的无名观众,她是站在台上聚光灯下的女导演。我无非是通过观看《女导演》这部作品知道她罢了,这种感觉就好比读完一部小说,觉得多少了解了小说家那样。但小说家又怎么会知道有这样一位小读者呢?
《女导演》的活泼、有趣和犀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虚构与真实间的界限,反转导演与演员间的关系,似乎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中国电影的可能。即便还只是一部短片,我恐怕已经将“杨明明”这个名字列到了期待栏中。
结果一等就是六年。六年后看《柔情史》,我才算真正认识她。这六年间,我从浙大毕业、短暂工作、换了另一个专业继续读书,不变的是我对电影始终不减的热情。而当年那个在杭城四处跑、到处看电影的门外汉也慢慢变成了一位影评人。
我记得那天,《女导演》放映结束后的Q&A环节中,现场有观众问杨明明“最喜欢哪个导演”。这个弱智的问题几乎在哪场映后交流中都能听到,大部分导演都懂得怎么迂回老道地回答这个直接的问题,并显得谦虚。让我肃然起敬的是,杨明明这样回答——“我喜欢纯粹的电影,比如布列松和贾木许。”
我不知道提问的那位观众听明白了没有,导演的名字是否令其满意。但对于初临电影殿堂的我,这两个名字听起来似乎闪耀着一道金光。再加上杨明明清冷干脆的嗓音,如同电影中的一幕,记忆镌刻成了永恒。这是一位年轻的女导演在作艺术宣言。
《女导演》是2012年开始国内各个独立影展上映的一部伪纪录片:导演系毕业的一对好朋友互相拍摄对方,中间不断产生冲突又不断和解,着重体现了两个人的心理距离的变化,既拥有独立纪录片的粗粝的质感,又有明显的编剧痕迹。整个片子铺陈下来,摄像机在两位主角之间起到的作用和摄像机背后的那双眼睛的意图(即叙述者的视角和观点)似乎成为了叙事的核心,我们可以从叙事视点的感知(perceptual)、心理(interesting)和观念(conceptual)三个层面来对伪纪录片这一类型的影片加以分析。
在那之前,有必要说明这里的伪纪录片具体指的是镜头语言采用纪录片的形式、画面内容刻意营造一种偶然的“拾得感”但实际上并非完全自然发生而是按照一定剧本展开情节的影片。这类影片在观众看来具有真实生活的质感,内容好似是片中人物真实经历的,但是当影片发展到某个时刻,剧情开始自我解构,呈现出戏中戏的样式并且有意交代前面的内容都是虚构的时候,叙事的视点及叙事者是谁的问题就变得尤为重要:观众开始意识到前面的内容其实都是演给荧屏之外的人看的,片中的人物在演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影像的“虚伪”之处。虚实之间令人难以捉摸的视点也是对伪纪录片这一类型影片进行讨论的意义之一。
一、感知层面的视点
当观众沉浸在《女导演》里的两个主角互相拍摄营造出的狭小对话空间中时,便可以清晰地知道,这个时候控制视点的人就是同样也在镜头里面的两个主角本身。当阿明说话的时候,月月就接过摄像机来拍摄她;当月月说话的时候,阿明也接过摄像机来拍摄她。镜头里面时常出现她们的面部特写、不齐全的五官特写以及身体的局部,看似是拿着摄像机的背后的这个人的真实情况的视线,但实际上是导演想要观众看到的摄像机背后的人的目光,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指向性。
前半段的故事本身几乎是依靠两个人的对话展开的,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代表另一个人视线的摄像机的镜头就落在她的脸上,但是设想真实的对话的情况,或者是传统的剧情片的套路,都是不可能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的脸的,叙事总要依靠别的物件、动作或者空镜头来完成,从这个角度来讲,伪纪录片的视点就变得相对暧昧和可疑。但可以明确的是,在导演给观众营造的这个“绝对真实”的假设里,话语中心及叙事欲望的起点就是片中的两个主角,“女导演”既指的是片中的两个导演系毕业的女孩角色本身,又指的是当她们拿起相机时的拍摄者的身份,同时还指的是《女导演》这部片真正的导演。
二、心理层面的视点
这里心理层面指的是视线发出者的好恶和利益影响着荧幕上观众看到的内容和观众对于内容本身的看法与情感倾向。在前半段故事中,两个主角阿明和月月在聊天时无意中发现两个人正在约会同一个男人,于是产生矛盾与冲突,中间不断争夺象征着权利话语的摄像机,将镜头对准对方说着反讽和刺痛对方的话。同时由于这个始终没有出现在荧幕中的男人是一个有妇之夫,语境就变得更加复杂:当两个年轻的女孩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对方的时候,实际上也在指责自己;当她们在争夺相机,将质问的镜头指向对方的同时,也是在将镜头指向自己;她们憎恨的对方其实也是自己,她们羡慕与嫉妒的对方其实也是自己。我认为这是《女导演》这部伪纪录片设计巧妙的一点。
在片子的后半段,两位演员抽离出来成为真实生活中的两个人,去参加国内各大独立影展,在广东深圳的时候的一场对话里有提到之前的故事里他们编造出的那个男人。在这一刻,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再一次被她们模糊了,观众从对她们的经历既同情又猎奇的心态,到后来转变为对导演创意的赞叹,在这一刻又产生了疑虑,于是语境再一次变得复杂。
三、观念层面的视点
《女导演》这部片中间杂糅了很多导演自己对于当下的社会状况、男女两性关系的不对等、电影界和文艺界炒冷饭的现象、年轻人的困惑等等问题的观察和看法。例如,影片开头阿明和月月躺在床上戏谑地聊关于男人和女人婚后的区别,还有戏中的两个角色毫不避讳地谈论性爱,呈现出两个个性鲜明的年轻女孩的形象。戏中的两个人因婚外恋、三角恋、北京户口等等现实主义的话题产生争吵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导演对这些问题的个人看法观点的输出。虽然导演并没有对这些现象和问题进行或明或暗的道德上的判断和贬低,但是镜头如何呈现这些、片中角色的生活状态以及这些带给观众的直观的感受都是在进行主观的输出,导演也只是把这些呈现给观众看,时观众在看后可以产生一些隐隐的关于生活的痛感的体悟、或是戏谑的讪笑、亦或是冷漠的疏远、甚至是对伪纪录片这一形式的哗众取宠的主题之外的看法,就很足够了。
另外,2000年至今女性导演愈发走入了独立影片业界的视野,她们由于性别身份的特殊掀起了一股对于女性主义电影的考察与讨论。从我熟悉的纪录片的史学角度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独立纪录片崛起,DV成为她们手中创作的笔,这使得女性自陈、发出自己的声音成为可能。《女导演》这部片子我认为严格来讲并不能够被列入女性主义电影当中,但是片子具有独特的私密视角、将镜头对准自己的特点确实是女性导演的独立影片独有的气质。然而,这部片子所表达的困境无法真正到达它所关心的群体的社会现实, 也表明了女性的独立影片远未达到自觉揭示女性境遇、关注女性生存和发展空间的状态,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独立影片的困境。
最后,如果将《女导演》粗糙地归类于艺术电影,它的视点问题便可以陈述为只提供很少的信息和不清晰的价值观,很少对内容进行阐释并且打乱时空顺序,需要观众通过细节来重建故事,感性地独立判断。总之,在不断变化的叙述角度和难辨虚实的时空之间,观众在片中感受到两个主角鲜活的生命与两个人的心理距离的起伏,也着实能够令人动容。
伪纪录片的形式很有冲击感,节奏也恰到好处的掩盖了剧作和表演上的部分平庸,但是总觉得还是差了一点什么劲。这一点什么劲,我想应该是导演在后续的作品中努力去找到并且克服的。
电影本身不算长片,所以逻辑和叙事上的缺陷可以原谅,不知道如果变成长片是会改善还是更加暴露?原先是觉得电影的节奏有些快的,但是看多了几遍以后,也觉得这样的节奏恰好适合这样的表达。
如果硬说这部电影矫情,其实确实有一些作的成分。但是剧本如此,文艺青年无论如何都有一点这种倾向。所以这是可以理解的。
郭月和杨明明在这部电影中的表现很自然。但令人担忧的就是这种自然会不会已经定型成为了表演常态?如果说如何去寻找自己已有缺陷并去改善,是杨明明要去做的事情,那么郭月要去做的便是挖掘自己表演的多样性。
电影本身的剧作其实想表达的很多,但是有一些过于满的倾向。如何处理好想表达内容如何进行取舍,其实是杨明明作为编剧更应该考虑的问题。现在很多独立电影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用力过猛,容易表达溢出,结果就是才华盖不住野心,让人看了感觉惋惜。
当然是现实主义的,前面半段的都市生活,女孩撕逼,到后半段的住宿仓库,剃掉长发,虽然是两种不同层面上的现实主义,但都是纪实的。其实这就是伪纪录片的优点所在,它在剧情片中表现了极强的真实性,而在纪录片中又因为其剧作的完整性显得引人入胜。但是值得警惕的一点是形式永远只是形式,不要因为形式而忘却了内容,在番外的电影节纪录片中,两位演员无意间说出了杨明明似乎爱上了这种形式,其实是有一些危险的成分在内的。
说到番外的电影节纪录片,其实真的挺有意思的,虽然不是那么刻意的去拍,但是展现出来的效果还是蛮好的。而75分钟版本中,前半段的正片和后半段的番外一对比就明显可以看出来,纪录片和伪纪录片其实观感是很不一样的,只不过人们在看伪纪录片的时候,往往忘记了纪录片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会不由自主的带入罢了。
杨明明的第二部作品是《柔情史》,听到这个名字,其实我有一些担心,因为我害怕她用自己文艺青年的视角企图去宏大叙事,这样只会带来内容层面上的拥挤和嘈杂,一旦处理不当,便会显得匮乏和控制乏力。但是我很期待杨明明能够驾驭好这个主题。
2018.12.19。还没找到《柔情史》的资源,很期待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