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曼波》
影片的开头,舒淇在电子音乐中快活潇洒地向前行走,她手里拿着未吸完的烟,时而回头往后望去。虽然不能立马知道她所处的场所,但在她头上晃过的一盏盏白炽灯便暗示着:这是一个可以在夜里穿梭于灯光之间的年代,人们不一定会在夜里睡觉,夜晚也不一定是静谧的,电子音乐或许会充满夜里每个亢奋的角落。灯光交错,城里的人们在其中穿梭如同梦境。舒淇在影片开始表现出她的潇洒、不羁、时髦,看上去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只在电子音乐里、白炽灯光里跳跃穿梭着。她是一个城市里的女孩,她生活在城市里。 话外音响起,女声平静地讲述:“她跟豪豪分手了,豪豪就是有办法找到她,打电话给她,求她回来,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她逃不了,她又回来了。她告诉自己,存款里还有50万,50万花完了,就分手吧。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迎接新世纪,庆祝千禧年。”一个女人在讲述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是千禧年,在她看来别的人都在迎接新世纪,而她却纠缠于豪豪与她的情感里。这部电影并不是讲千禧年发生了什么,而是讲一对恋人在千禧年里发生了什么,导演所讲的是存活于个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情感内部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千禧年,台北这个现代都市里。都市的设施、生活方式已成形,成为了小豪、Vicky这样的青年的生活的一部分。对于Vicky这个高雄来的女孩来说,她所感受到的台北便是这样的,酒吧、制服店,喝酒享乐。台北对她的吸引力停留在这一层面上。小豪和Vicky在DiscoPub认识,Vicky喜欢那样的场所,她在其中感到自然,而小豪大概不是特别喜欢那里,他沉默寡言,不大通晓酒吧里的运作法则。但他们在DiscoPub相识,说明他们之间有共通之处,这一共通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都不愿意去面对酒吧外面那个世界。酒吧是公开允许非理性存在的场所,人们带着自己的伤感、愤怒、茫然、痛楚来到这里,以发泄放纵的方式处理内心的情感,处理自己的生活。酒吧里的人在跳舞与喝酒之中忘掉生活中的难题,暂时使紧绷的理性意识放松,不去理会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要求。大多数人只在无法解决生活难题的时候去到酒吧,而Vicky则长时间待在酒吧里。她和小豪都是拒斥外部世界、城市规则的人,她以在酒吧里生活来抵抗,因为酒吧里不会出现什么绵延而悠长的生活难题,而小豪以待在自我世界里作为抵抗的方式,因为在自我世界是安全的。他们都不想去外部世界寻求意义,他们不理解、认同这个城市主流规则的运转方式,其中小豪甚至完全排斥外在于自己感情的世界。或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种抵触,而正是在无意识当中,Vicky以遗忘抗拒,小豪以封闭抗拒。这是人在面对陌生事物本能的反应,抗拒以保护自己。他们遇到的或许是城市生活的难题,但延伸开来,这又那么像是人的生存困境。 Vicky十六岁就出来玩了,几乎每个礼拜六从基隆坐火车跑来台北,在火车上呼饭。她和小豪一起在台北租了间房子。Vicky对台北的感知仅停留在DiscoPub里。她想要远离在基隆的生活,那里的生活在她看来是要否定、抛弃的,她想融入城市,但又找不到入口,就只好选择了这一简单的方式:在城市的酒吧里消磨时日。这时候她虽在城市里,但又并不真正在城市中,她和小豪住在台北里,但这间房子又像是独自存在的,他们不与外面的世界建立深刻的关系,Vicky虽然会和房间之外的世界打交道,但她并不投入什么,这种联系是薄而脆弱的,直到她之后认识了捷哥。而小豪的精神状态完全止步于这间公寓,甚至止步于那间透着暗蓝色灯光的放电子乐的房间,止步于他的心。他们住在一起,但没有恋人之间的状态。Vicky从酒吧回到公寓,换了在家的便装,准备收拾堆放在桌上的烟、酒一类的杂物,在这段时间内只有她一个人出现在画面里,我最开始以为她一个人住,而之后镜头转向卧室旁边的房间——那间专属于小豪的暗蓝色房间——小豪坐在灯光底下抽烟,这时候我才知道Vicky并不是独居,而是有恋人相伴。这里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二人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和言语交流,之后唯一的肢体接触也让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绝望——小豪拉开Vicky的衣服,把鼻子贴着她的脖颈嗅,我以为他是在要求性,但渐渐发现他只是在分辨她身上的味道,也就是在确认Vicky的肉体是否仍只属于他一个人。小豪不相信Vicky,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怀疑是否会伤害到他爱的人,在这个时候他只在乎自己的怀疑是否是真的,只想确认Vicky是否还是他独有的。 我渐渐发现当小豪遇到一些阻碍的时候,就会去到那间专属于他的房间,戴上耳机玩他的电子音乐。那间暗蓝色的房间对小豪的意义,大概像酒吧对Vicky的意义。小豪不论戴不戴耳机,他都是封闭的,电子乐无时不在他脑海里游荡,他对自己孤独的内心无时不感到痛苦,小豪从没有笑过。他无意去了解Vicky的内心世界,他几乎不开口说话,一开口便是对Vicky步步紧逼的质问。他也尝试过和Vicky交流,他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从你的世界里落下来的,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世界。”但这不算是真正的交流吧,也不算真正想要交流的欲望,这只是在强调他与Vicky的不同,就像他戴上耳机、和酒吧里的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强调他与世界的不同一样。虽然他和Vicky生活在一起,但他始终不愿意从他的世界里走出,不愿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相通,仅因为人之间的不同便否定交流的可能性。 小豪的确很爱Vicky,但他的爱是他所认为的爱。他对自我世界的认同,以及对外部世界的否定、抵触决定了他对Vicky的爱只能是对她的占有,类似于对一个拥有物的占有。他用强大的自我世界构筑了一个空间,并试图将Vicky拉进去锁在里面。两个人处于未经交流便试图固定下来的状态中,小豪认为他是主人,Vicky是他的所有物,他没有把Vicky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有感觉、有思维的人去对待。但矛盾在于,Vicky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甘被小豪这样占有。从本质上来说,Vicky是不甘于静止的人,她虽然暂时停留于城市外部,但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走出第一步,接着一步一步地调整改变自己,以融于捷哥口中的正常世界。而小豪正好相反,他本质上就是那个止步于自我的人,害怕改变,害怕外界的一切伤及他的完整性。 小豪和Vicky的不同还可从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上看出。Vicky和小豪最开始都没有做事,他们会坐火车跑回基隆向朋友借一千块,或偷了他爸爸的劳力士手表去当掉,总之他们不想做事,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一样的,都排斥城市已有的生存法则,都认为自己无需出卖什么来从城市获得什么,他们认为借朋友的钱、拿爸爸的表跟城市无关,“我们只是向我们认为的亲密的人索取”,他们完全相信感情世界,还从未考虑过感情以外的逻辑,但外部世界并不这样认为。当他们拥有自己生活的逻辑时,城市也有它自己的逻辑,在影片里,小豪的爸爸报了警,警察来到他们公寓里搜查,抓走了小豪。警察和小豪的爸爸即外部世界规则的代表。他们两人触犯了外部世界的逻辑,就要受到惩罚。 发生这件事后,小豪的本质决定了他只可能向内封锁,进入到更深的自我,并且对外部产生更深的抵触、排斥。回来之后他的嫉妒、猜疑愈演愈烈,开始是吸毒,吸毒则是封闭和逃避的表现,他翻Vicky包、嗅Vicky,不断确认Vicky是否仍然属于他。这时候他已经感受到了建立在情感之上的逻辑并不那样可靠,变得更加害怕情感上的背叛,害怕外来世界的入侵。他感觉外部世界的逻辑不可琢磨,且深受其责难,遭受到了自我与外部的冲突,对自己以前所坚信的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所坚信的被撞碎了一些,他做的则是捡起碎片,拼命补回原处。小豪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不同之间的冲突后,他只可能向内走去,走进去保护自己剩下来的自我的部分,不断强调且反复确认它的存在,害怕它的消失,因为在他心中,自我消失了,自己也不复存在了。 而Vicky的本质决定了她在这件事后便去了制服店上班。和豪豪相比,她是一个自我不明确的人,迷茫且不知所措,她接受了外部世界的逻辑,这也决定了她有理解并反思外部世界逻辑的可能性。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面临选择的时候,她听人意见先去做,而后再慢慢体会到所做是否有意义,再开始反思。豪豪在做事之前会反复考虑其与自我是否相冲突,而Vicky不会,她的自我模模糊糊,没有冲突与否,更没有多么痛苦。我突然想到米兰·昆德拉对男人的爱情的表述,抒情性的男人和叙事性的男人的差别,他在书中写道“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对于世界,豪豪像是前者,而Vicky更像后者。 Vicky开始为城市提供肉体来获得她所需的东西。就这样Vicky一头扎进外部世界当中,而小豪一头扎进自我世界里。我看到她开始改变,试着接受城市的丛林法则,去经历现实生活,从而渐渐构筑意义世界。她开始慢慢接受外部世界的条件,开始变得独立。变得独立意味着从小豪和她以前共有的那个世界走出来,去到更大的世界。小豪感到她要离开,这加重了对自己所坚信的世界的怀疑,他曾将自己投射到Vicky身上,而这一部分的自我将要离开,这让小豪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他表现得很冷漠(用来表达他对Vicky的背叛的不满),频繁地嗅她的味道,最后到了动手的地步。我在想,如果他们能体谅对方,试着去理解、沟通与交流的话,会不会结果也不至如此。而侯孝贤导演对二人的结果的处理方式有些像小豪的处理方式:“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从你的世界里落下来的,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世界。”或许他们俩认为,一个人不可能从与他不同的人或物身上理解、接受到合理的东西,本质不同的人没有任何可能经努力建立起一条不断运动变化着的交流通道,他们终究会因为本质的差异而分离。就像小豪对待世界的方式一样,个体没有可能与世界心平气和地交流对话,个体与世界始终是对立的,结果只可能是个体脱离于世界生存,或世界将个体吞没。这大概是侯孝贤导演局限的地方吧。 之后小豪就再也没出现在镜头里了。但我总觉得,Vicky之后认识的两个日本男生,是小豪的另一种模样。 Vicky离开小豪,走投无路之际去到捷哥那里稍作停留。捷哥泡温泉的时候,他右臂的纹身以及他出入制服店等,表明他也曾和小豪、Vicky一样,排斥着正常的城市生活。Vicky在制服店工作的时候捷哥便罩着她,他深谙在城市主流社会之外生存的规则,他懂得如何在其中确保自己从中获取自己所需,且不给他人造成麻烦。他曾是一个与城市正轨生活背道而驰的人,如今也成为一个懂得遵循其逻辑而不触犯的人。捷哥给从小豪的自我世界逃出来的Vicky煮面,在她“不晓得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像一个爸爸一样保护她、照顾她。这个时候Vicky也开始怀疑自己目前的状态,她经历了制服店的生活,感觉到那并不是好的选择,捷哥告诉她:“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回归正常。你看像我咖啡厅里的工读生打工,一个小时80块,可是他们都很充实、很开心。这就是所谓的正常。”或许在捷哥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进入丛林、无方向地寻求、怀疑后否定、继续寻求、继续怀疑后否定,最后他走到了一个他认为是有着终极意义的地方:“充实、开心的正常生活”,他认为在那里可以获得内心的充实与平静,就是让人欣慰的了吧。而这一正常生活是置放在城市当中的,但又是置放在Vicky眼中的城市之外的。 但Vicky终究是要独自面对世界的,不管这个世界怎样,都只能自己一人去面对。捷哥因为一些事情去了日本,让她如果愿意的话,随后去日本找他。Vicky只身一人来到日本,在旅店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捷哥始终没有再出现过。或许捷哥是死了,或许只是将她抛下了,他都消失了,像旅店里没有画面出现的电视机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就如同城市里人们的关系一样,人和人很难建立起深刻牢固的联系,我们彼此都很容易消散于城市当中。城市无时不在变化,人和人的联系也脆弱易断。捷哥消失了,成人世界的保障消失了,一个引导性的存在消失了,Vicky没有显示出她离开小豪时的不知所措,而是淡然地离开旅店——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去到夕张找竹内兄弟。 画外女声平静地出现:“她带着捷哥给她的电话四处游荡,捷哥离开了她。大街上都是形色匆匆的上班族、学生、家庭主妇,她让自己像他们中的一份子,吃拉面,看电视冠军。披着捷哥留下来的夹克,有着香烟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那年冬天日本下了很大的雪,一片苍茫纯粹,又带着寒冷。Vicky最终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真正面貌,她开始不再要求自己与世界是不同的了,她不再将自己和世界对立起来了,她让自己像他们中的一份子,做一些日常生活里的事情:吃拉面、看电视冠军……她最终选择了融入进去。她也学会将离开的人的气味留在身上,继续生活,不再问为什么世界如此残酷,而是静静地接受了它。 Vicky之前也来过一次日本,竹内兄弟带她去了他们的外婆打理的居酒屋,他们吃了暖和的食物,去外面玩了雪。在日本的时间是充实且快乐的,带着平静的气息。这是导演镜头下正常生活的魅力。之后她穿着捷哥留给她的夹克又找到竹内兄弟,他们仍然带她在雪里散步,念招牌的名称,做一些平淡而又令她快乐的事情。这大概是侯孝贤导演喜欢的,有意义的生活吧?是他认为的在这个时代里的唯一归宿吧?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安放在日本的原因吧?日本人的生活看上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却时刻往外冒着热气,就像温火温着的关东煮。日本人这样安放他们的内心世界。捷哥也希望能这样安放,只是他不能全身而退了。 “竹内康说,夕张的冬天很冷,零下三十几度。她想,那是雪人的故乡吧,雪人在最后太阳升起的时候,融化不见了。有一次她跟豪豪做爱,她忽然觉得,豪豪就像雪人一样,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失不见。非常悲伤的做爱过程,即使在多年以后,她还记得。这都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是2001年,那年夕张,大雪。”我想,雪人的世界大概就是豪豪的世界,也就是自我世界,自我固守的世界终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融化,豪豪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失不见,这或许意味着豪豪是不会看到太阳升起之后的世界,他不愿意他的自我世界被打破,于是选择消失。非常悲伤的做爱过程,非常悲伤的融化过程,导演在这个时候也是感慨的吧,不管豪豪多么严重地伤害到了他爱的人,不管豪豪那样难以相处接近,导演也是爱着豪豪自我的世界的,所以他才会为这样的融化而感到伤悲。这也是为什么Vicky在酒吧见到竹内康竹内淳的时候想要和他们交往,“他们让她想起豪豪,沉默,害羞。”豪豪待在自我世界之中,偶尔往外看一眼,又缩了回去,他沉默、害羞,让Vicky那样喜欢过,让导演喜欢,并为其破碎感到伤感。 诚然,在城市光影交错的生活当中,捷哥成为游走于城市规则之中的成熟的人,他懂得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懂得照顾在这城市里横冲直撞的年幼的人,最后消失于城市之中,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豪豪固执地要待在他的世界之中,不肯从中走出,也不肯外界对他的世界的一点点侵犯,他最终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融化、消失,因为他并不懂得与城市交流的方法,他是脆弱的,所以那样容易融化。Vicky最后听了捷哥的话,去到了正常生活里生活,去像每一个人那样生活,体验生活里细小事情带来的充实与幸福。我总觉得,竹内兄弟就像是豪豪和捷哥一样陪在Vicky身边,就算有些人离开了,消失于城市之中了,他们所带给我们的,是真正可以留在身体里的,他们是成长的一部分,他们像风一样穿过我们,然后在我们身体里留下一些什么。 2015.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