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掉《一把青》前20集,关掉电视,不忍再看下去了。先缓两天,再继续。 余下的11集,大致故事走向其实已在读白先勇小说时明了。他死了,她活了下去。只是她说:“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然后,她叫喊着,脸上似哭似笑地扭曲起来。 一。朱青。 从她只身一人在1945年离开浙江前往南京开始,我就知道,在她朴素的学生装里面,并非一个柔弱单薄的女学生,她有着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去远方的果敢勇气。 但她毕竟还是金陵女中一个穿着半旧直统的白布长衫、低着头、怯生生的嫩娃娃。 她握着一张顽劣的飞行员郭轸写着“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513”的纸条,来到南京空军眷属居住的仁爱东村,等到了郭轸,遇见她的爱情。 从此她住在眷村里,加入那一群每天守望着丈夫的座机平安降落的太太队伍。他们是天上的男人,她们是地上的女人,他们平安归来,她们悬浮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落地。 后来,那个飞行员死了,传递信件的白鸽浑身染红了鲜血,扑棱着翅膀来向她报丧。 她和眷村里两个照料她的姐姐秦师娘、小周打完最后一桌牌,又去与他婚礼的教堂重演了一遍昔日誓词的场景:我愿意,他愿意。然后,她穿着黑衣,提着黑箱,又再一次只身北上,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留下一个变暗的虚焦的背影。 很多年后,众人再次见到她。 是在美军的庆功宴上,她浓妆艳抹、烟视媚行,交际花一般,甜甜糯糯娇娇软软地唱起《东山一把青》:“东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来姐有心,郎呀咱俩好成亲哪,哎呀哎哎哟,郎呀咱俩好成亲哪。今朝呀鲜花好,明朝呀落花飘,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寻花要趁早啊,哎呀哎哎哟郎呀,寻花要趁早啊。” 她眼波流转,身姿妙曼,浪荡荡懒洋洋,无痛无怨无伤,看得秦师娘和小周目瞪口呆。 朱青已成为美军的情妇。 没有人知道,期间那么多年,这个女学生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都不重要了。反正人人都是会更改的,反正人人都活得千疮百孔,毫不轻松。 她只是弄丢了一颗心。她只是在郭轸死了之后,将自己从前那颗心也焚烧成灰。 但这样才是更好的,不是吗。 她没有殉情,没有陪葬,没有灰头土脸,没有魂飞魄散,没有凋零成一张惨白的脸孔。她活了下去,多好啊。啊哈,她成了一个空心人,活了下去,多好呵。 白先勇的小说里,她后来也遇到一个新的小飞行员,小飞行员后来也遇难,她两度成遗孀。 但在小说里只有轻描淡写寥寥几笔,她听到噩耗,淡淡地,照常坐在窗台上涂指甲油,做饭,继续搓着麻将牌,哼着《东山一把青》,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在剧版里,编剧给了她饱满延伸的血肉:她会在对镜卸妆时捏着自己的脸,像凝视着一个陌生人的脸泣不成声;她会在倾慕她的小顾(对应小说里的小飞行员)递过来郭轸的遗书时而不敢接,说“我手脏”;她会在与昔日的学姐重逢于声色场所,两个天涯沦落人互诉衷肠时涩涩地笑着,又疼疼地喃喃一句:“有时候,我真的好想郭轸”。 ——我不知道,文本与影像的哪一种处理方式更好。影像充实了角色内蕴,也许我更喜欢原先小说里的结局,她看似百毒不侵,再也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了。 从此,再也,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二。秦芊仪。 朱青的故事非常具有戏剧性,但人物塑造最圆整、最蕴藏无声力量的,是秦芊仪。 她是空军十一大队队长的妻子,是仁爱东村的师娘,带领着一群小太太们守在村里等待他们的丈夫归来。她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彷徨、慌张、软弱和疼痛都打磨成软玉咽下,温婉得像所有大家闺秀的典型表率。她最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日子过了就好了”。 是啊,日子过了,就好了。所有的战争、等待与苦难都会结束,她会与丈夫江伟成去美国受训,他们还会重新生个孩子填补她之前那个孩子早夭的伤痛,他们会白头到老,他们会颐养天年,他们有着短暂的、动荡跌宕的前半生和漫长的、安稳静好的后半生。 ——这些,都成了美梦,像守望着天上的飞机降落一样,最终摔成碎片。 日子过了,并不会好。而是会老、会死,会不堪,会摧残,会疼痛,会别离。 当苦难捱过去,当爱人成尸首,日子也就过到尽头了,也许,这就是日子过了,就“好了”。 秦芊仪是什么时候知道日子过了并不会好了的呢。或许是那天夜晚,她亲手杀了一个人,一个让她不再纯粹的恶徒。污浊的鲜血溅满了她月亮一样皎洁的脸庞。 她换上唯一一件干净的紫色露肩旗袍,只言片语也没有对他说。她只是浑身颤抖着,站立在海上那艘开往台湾的航船甲板,仿佛又看到那个干净如初的自己。 但那个干净的自己不在“此岸”,永远被留在“对岸”。那一晚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照着“对岸”的那个青春无瑕的自己。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秦芊仪就暗暗悲伤地想:日子过了,不会好了。 很多年后,在台湾的仁爱东村,她不再是师娘,她寄人篱下。 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威风凛凛的大队长,颠簸着腿,穷困潦倒,苟延残喘地成了机修队的一员,只能遥望着新人驾驶着新的座机翱翔蓝天,站在老人队伍中端正敬一个军礼——那些,仿佛都与他无关了。她依旧像从前那样沉默而隐忍地包裹着她,有大海一样静谧浩瀚的容纳。 但我想她是无悔的。她这一生,就是为了他而活着。 小周跟她争执时,她说:“为了丈夫,我们什么事都做了。”是啊,为了丈夫,她可以把朱青扭送出村,可明明上了火车,又与他手牵手回去救出朱青;为了丈夫,她可以与小周一径咬定朱青是通共匪谍,可又决绝地抵身“自首”,去换朱青出狱。 原来她不止是为了丈夫而活着的,她是为了良知,为了那句信念:日子过了就好了。 以为她是一个太温顺的女人,在丈夫不愿再拖累她而自尽后,她没有一同赴死。 她活了下去,一直到发肤褶皱,白发苍苍。如果共死需要勇气,独活更需要魄力。 只是在出狱后的那一天黎明,天灰蒙蒙亮,她步履缓缓地重新走回台湾的仁爱东村,站立在与丈夫最后生活过的房屋前面,久久地凝望。门上贴了白色的封条,丈夫最后踩的运货车也盘踞在院落中,与她对视相望。她的脸上看不出伤痕,然后她离去,走出眷村。 青春作伴好还乡。如果她真的和他安稳过着后半生,如果他们又生了几个孩子,如果她不是孤独终老,如果那些美梦,都得到上天垂怜而成真,故事会否不一样。 三。小周。 泼辣、野蛮、刁钻、嘴欠、浮夸、雷厉风行、风风火火,身为副队娘的周玮训一开始实在不讨喜。然而正因为她这样鸡飞狗跳的性子,才衬得秦芊仪端庄大方,也才能活得痛快。 “交接”,发生在她身上。前任丈夫殉职,由他的队友小邵照料,与她成婚。她面上千百个不愿意,但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甚至在为犯错的小邵去求情时,舍得咬咬牙将腕上那枚前任丈夫留给她的玉镯托出。必须要救现任丈夫,这就是人生,她懂得女人的道理。 眷村里总有飞行员遇难,有的小太太接受交接,有的拎着箱子离去,杳无音讯,有的把师娘家全砸了一遍,满屋碎片、麻将洒了一地狼藉,有的咬牙切齿,带着恨意恶狠狠地说每年都要寄悼文过来,还有的上吊屋中,随丈夫而去。小周都没有那么做,她与新丈夫、与一再改姓的养女墨婷一直活到老。活,是受罪,可毕竟比死好,因为死,更是虚无啊。 但哪有女人不自私不侥幸的呢,哪有人不自私不侥幸。前任丈夫殉职的那天,噩耗传来,秦芊仪来转告。话未出口,她以为秦师娘的丈夫遇难,语无伦次地安慰;得知真相,又拉下脸来,扯着秦师娘激动地大喊哭诉:为什么不是你的丈夫,为什么是我的丈夫。 后来,小邵下落不明,以为悲剧两度降临。 眷村里新的小太太安慰她,她冷静告知:不是小邵,是你的丈夫,你赶紧去捡你丈夫的铭牌。仿佛历史重演,小太太扯着她悲恸质问:为什么不是小邵。我不知道那一刻,小周会不会想起很多年前,她前任丈夫遇难时,她也是这样以激烈的反应对待秦芊仪。 时过境迁,没有人能改变这群地上的女人们,殊途同归的命运。 这是女人们的自私与庆幸,可是,不正是这样的自私与庆幸,才显得人性珍贵的吗。 她爱憎分明、咬牙切齿、嬉笑怒骂,见到物是人非的朱青时,喋喋不休地跟秦芊仪抱怨道:“以前我还在想,如果她会唱歌、喝酒、抽烟,会是什么样子,今天全看到了”,临了,又不忘当初三人的誓言,说要盖一排连瓦房,她们三个还住在一起,当邻居。 要是没有她这样叽叽喳喳斤斤计较的小女子,悲戚戚的眷村该有多寂寞啊。 很多年后,朱青去了美国,秦芊仪去了天国,留下小周一个人满脸皱纹。 她似乎有些失忆,不再记得那些挣扎的虚妄的难堪的人生。但她始终记得她有两个好姐妹,芊仪啊,小朱青啊,不是说好了三人凑一桌打麻将的嘛,你们都去了哪儿呀。 我听人说,临终的那一刻,人一生的经过都会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电光火石一一闪现,那么小周会不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一晚,她们三个女人在新生社的舞池纵情跳舞呢。她们的丈夫都飞去了前线打仗,她们不愿再如坐针毡地守在牌桌上,等待那叫人心惊肉跳的电话铃声。 于是,她们相约去跳舞,纵情地舞动手臂,恣意地交叉双腿,那样美好的春光啊,又都仿佛很多年前,她们三人站在飞机前留下的那唯一一张合照,呼啸着泛黄了。 *** 看完《一把青》,想给每个角色都写点儿什么,男女配角,在那个年代,都是一口口唏嘘。写完三个女人之后,仿佛元气大伤,花光所有力气,搁浅纸笔。 那就停留在此,在秦芊仪、朱青、小周的重述结束的这里。 我们都曾偏见地以为,台剧就是一群青春偶像咬着台湾腔谈情说爱,直至这一部颠覆了很多人的守旧观念。但我没有给五星,也许正因为足够喜欢,才会更加苛刻。 陈小霞、姚若龙、张艺打造的原声,词、曲都没得说,但演唱者却很“偶像剧”——田馥甄唱片头曲《看淡》,林宥嘉唱片尾曲《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Selina任家萱唱插曲《最高的地方》。他们当然都是好歌手,但来诠释《一把青》,不合适,甚至集体通病似的咬字都很奇怪。不及周蕙翻唱40年代白光的老歌《东山一把青》更传神入魂。 又或许是上了一点年龄,觉得前面好几集的情情爱爱温吞腻歪、辗转反侧,直叫人看得困,只想着生离死别干净利落——要是知道后来漫长的告别与思念,才明白那些亦是短暂。 因为一不留神,那些腻歪就溜走了,稍纵即逝,弥足珍贵,用她们的一生去念想。 也许这就是墨婷——剧中见证三个女人一生的幼女长大之后,说起的那句: Life goes on...and on...(“人生总免不了遗憾”)。 我喜欢这个翻译。并非译成“人生总要继续”或“年华似水”,而是“人生总免不了遗憾”。这样的遗憾,没有回头,没有弥补,没有重来,没有来世,我们只能怀揣着遗憾走下去。 也正因为有遗憾,才厚重,才念念不忘。“人生若是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大陆电视台永远都不会引进《一把青》播出。因为它是站在国军角度叙事的。 正如短评里有人说的,“这三十年来极少有能同时兼顾文学性与戏剧性的华语史诗大剧,放眼两岸三地,也只有台湾敢拿国共内战的题材拍这样虐心沉重又客观好看有深度的剧,而且严格来讲,这部片暗讽国民党的部分比批共产党还严厉”,的确,后几集国民党逼迫秦芊仪、小周、朱青三个女人互相出卖,又逼迫江伟成、小邵、老龚几个男人彼此揭发的戏份看得太叫人心生凉薄——隐隐想到《霸王别姬》中,段小楼、程蝶衣、菊仙也是这样一个咬过一个的,然而莫忘了写《霸王别姬》本子的女作家李碧华是香港的,也不是大陆的。 2003年的《孽子》,2005年的《孤恋花》,到2015年的《一把青》,导演曹瑞原三度拍摄作家白先勇的小说故事,三部分别描绘男同、女同、直人世界血肉模糊的传奇。 到今天为止,标记看过《一把青》的豆瓣用户才只有六百多人,好剧就像珍贵的酒、稀有的服饰、曲高和寡的青山流水,不会被唾手可得。我庆幸是六百分之一。 故而,我有时觉得,在我出生之前、告别之后,哪怕这个世界会有更多我看不到的电影也好,剧集也好,都不用太难过。至少在我所在的岁月里,我并未与之错过。 我会记得,2016年台风到来之前的那个夏天,看过一部叫《一把青》的台剧。 当夜幕降临,当飞机升上天空,当眷村安宁静谧地传来蛙声和狗吠,秦芊仪、朱青、小周三个女人,桌上一两张牌就能打发半辈子,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中,又开始了,等他降落。 END (PS:)
灼人,又迅即。 能幸福一分钟,甚至一秒钟,就快幸福吧 初见时,他是佯装陆军的逃兵。她是飘零一人、被警察通缉的孤女,揣着一张偶然在枕头下捡到的、不知名姓的字条,便踏上前往金陵的路。他们一个在车上彷徨前路,一个车下潦倒失意,一窗之隔的眼神交会,短暂深刻,似乎都将双方印在了心底。 师娘娓娓告知他,在杭州的时候,他低空俯冲打日本人时救了她的学校,所以她到南京找他。郭轸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中的烟,“哪个学校的?不记得了,那招我常用”。可是邀副队娘跳舞的时候,郭轸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朱青,她个子很瘦小,被学姐排挤去做女招待的活计,然后被几个其他队的飞行员缠住。于是郭轸肆意牵过她的手,与她到舞池里起舞,“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只要起飞,无线电里就会传来去世的战友的求救声,他早就难以分辨幻听与现实的差别。可是,朱青来了。白衫,蓝裙,黑袜,黑皮鞋,迎着风站在天空下,仿佛打地平线出现,毫无防备地戳中了他的心。他驾着飞机一遍又一遍地飞越金陵女大的校园,思念涌如潮水,他在天上飞,心却跟着她在地上走,“她偷走了我的心”。于是,他纠缠她,骚扰她,他愿意放下自己的自尊,做一切能对她好的事。浪荡子变成了缠郎,以前交女朋友的随心所欲通通消逝不见,他前所未有的认真了起来。 抗战虽已结束,平静安宁的日子开始了,人的心也会随着日子越来越宁静。郭轸或许是个例外。他的追求从一开始就带着风暴的节奏,出手强劲,攻势迅猛,他认定了朱青是他安定下来的对象,便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去追求,他的爱情,是敞开心扉,是毫无保留。 女孩子是不一样的,朱青的心事重,她必须离开南京,但却不告诉郭轸真相。他疑惑,不甘,不明白为什么朱青不愿意为自己而留下,当祈求没有用时,他咄咄逼人,他的威胁令朱青无法招架,于是她逃避了,却步了,于是她开始伤害他。他违抗军令换来的是一番戏耍,可是当长官问他何故,他却宁愿用一人之躯拉动飞机,弄得满身伤痕憷目,似乎这样就能让被她不明不白的伤了的心变的麻木,变得好受一些。 飞行员都是蓝天上的少爷兵,一个个潇洒肆意,自命风流,而在他们之中,又尤以郭轸最为张扬不羁,天生一副舍我其谁的个性。可是,就算是这样的他也有温文软语、因朱青一个眼神不敢则声的时候,他要帮副队长顶罪,自己是无所谓的,可是朱青说不愿意他平白背受污名,于是他犹豫着不敢在检讨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而他只能劝她;他有次撒娇,讨好地称呼心上人“小妹妹”,换来佳人一笑。有时候,郭轸也会任打任骂,被朱青教训。可我总觉得,他最温柔的时候就是叫朱青的名字,“青——”声调拖得绵长,很好听。结婚之前只叫过一声,婚后就常常叫了。 郭轸在心里从未走出过战争阴云,在八年的抗战中,过多生命的逝去让他对日子有一种不由自主地惶恐,他试图抓住每一分钟与喜欢的人腻在一块,于是他做梦都想和朱青结婚。 在婚礼上,大队长的证婚词没有来得及说完,学生就暴动闯入了基地,在大家都躲避逃命的时刻,只有郭轸却高声催促着队长讲最后一句证婚辞。婚礼办不成了,他就带着朱青到学校教堂,拿枪指洋教师的脑袋帮他们完成婚礼誓言,“I’m not afraid to go to hell.I just want to marry her.” 婚结成了,他有妻子了,可以每时每刻都呆在一起,两人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甜蜜到副队娘拿石头投他家窗户。郭轸将每一天都过得像静好岁月明日就会结束一样。于是,真正的战争爆发了。 —————————————————————————— DO YOU TAKE THIS WOMAN, FOR GOOD OR FOR BAD, IN RICHNESS OR IN POORNESS, IN HEALTH OR UNHEALTH, TILL DEATH DO YOU PART? 我愿意。 —————————————————————————— 可惜不像候鸟去又归 《一把青》里说,男人就像野鸽子,飞来飞去的,等到他们什么时候飞累了,总会找到回航的路线,落地回家。 国共内战打响了,男人们即将重新飞上天际,从南往北,一路前行。女人们送别这群空军,脸上带笑,眼里却带着泪。 转身,立正,敬礼,这就是许多丈夫对妻子最后的道别。队友们已转身离去,郭轸再次回头,他奔向朱青,紧紧地搂住她。只是一言不发,深吻她的发际。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自己的座机,给朱青留下了最后一面。他关闭舱室,发动引擎,国军的十一大队呈雁字队形飞离南京上空。此一去,即是再见无期。 大队经过金陵女子时,尤笑说待回来时也许女学生们都换上了短袖。十二月,正是东北最冷的季节,寒霜伏冻,冰封千里。这些南方的子弟兵们在簇簇劲风之下,梦想被击打地粉碎。战事绵延,国军形势江河日下,共军却越战越勇。可空军总归比陆军幸运,共军没有飞机,他们只需要在蓝天上看着自己这边战士的惨死,然后执行一个又一个毫无人性、让良心经受拷问的命令。没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不会想家,想新婚的妻子,想着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天。 大队里需要出一个人回南京,小队员王刚听说妻子怀孕了立即申请这个任务,郭轸不让,他说“我身体不好,需要回南京加强一下”。连副队长都开玩笑加入抢这个“美差”。王刚有特殊情况,于是他开着运输机回家,郭轸并不知道朱青也怀了孕,否则之后南京机场运输机的断壁残垣上连着的血肉模糊可能就成了他的。 郭轸一直都很走运,抗战时因他的冲动莽撞害死了队友,但被大队长保了下来;替邵副队顶罪后本来司令部要将他一销到底恰巧他救了一个美国记者轻轻松松一句话就结果此事;后来他违抗军令、险些撞翻大人物的座机被勒令坐牢一年半,内战又开始了,结果牢没坐几天便被特赦了出来。这次运输机的事情也是,走运。 可运走了这么久,也会跑远、跑没,于是我一直在想,郭轸的运气又是什么时候结束,我不希望有这一天,但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们轰炸了一个又一个无辜者的村落,子弹和燃烧弹将老百姓的血肉灌穿,屋瓦房舍被夷为平地,到处是人肉的烧焦味。小女孩尸体旁放着一只草蚱蜢,她拿着想跑去找小伙伴一起玩,然后飞机就来了,轰隆的声音天与地都抖了起来,娘想护着她,然后娘就倒在了她的身边,接着她也倒了下去,很疼很疼。 小顾偏执地想找到自己当年养伤给留下字条的女学生,这种情不知所起的爱情来得真是奇怪。当他晓得是朱青拿的字条,在他眼里,朱青就再也不是学长的太太、是他需要保持距离的军中眷属。 朱青的孩子没了,士官长和小顾说“如果你遇到了郭轸,最好先打死自己。”在东北,郭轸抽出小顾的手枪在他脸上划划,手扣在扳机上听小顾说朱青在南京的平淡日子听得如痴如醉。“你要是能讲她一千零一天,我就饶你命到那个时候。”郭轸飞的时候,就把朱青的照片贴在仪表盘上,出任务时能一直看着;不飞了,就放在身上,那张照片被血磨了边角,原本雪白的婚纱也泛了黄。 国军的一年结束战争变成了一年又一年,扫荡共匪成了血战守城,原来的胜券在握也变成了溃逃在即。队员越来越少,前铺、隔壁床位的新鸟老鸟都死了,阎罗王在点名,哪怕你睡地上也躲不过。郭轸有了预感,原本不写的遗书此刻好像也非写不可了。师娘曾说过从前他写遗书时都一挥而就,签完名就将笔一抛,全然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的遗书他在南京起飞前就不想写,“我会像大队长一样,心里想着朱青,然后顺利归航,回家。”现在却是下笔艰难万分,若他不在了,朱青需要有人依靠,军中的老规矩,将遗孀留给学弟交接。 他问小顾,你是不是喜欢朱青,得到答案后他对着小顾的机尾一通扫射,“我很不喜欢你的答案。”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是死也不愿意将朱青交给别人的,可自己死了后,朱青不能死,她还年轻,应该忘记自己,快意余生。于是狂的不可一世的他将小顾揍了一顿后留下他的命和一封遗书,让他交给朱青,他终究是妥协了,人,毕竟强不过命. —————————————————————————— 朱青:
隊友皆殉職,我難逃壹死 誤妳青春,悔不當初 不願委身小顧,請將我拋腦後,快意余生
勿祭。 ——————————————————————————- 九泉之下见你孤单,我必痛入骨髓,魂飞魄散 朱青变了。 副队娘交给她的郭轸的箱子,她烧了,在院子前边看着内里的遗物一件件焚为灰烬,照片被火苗点燃,蜷曲身子,五官成了烟,郭轸只留下一双眼睛,看着朱青。 小顾给她带来的遗书,她抗拒,嗤笑着说“你都死了,还算计我”。扒拉出她的心,仿佛郭轸只是一个名字,从未出现在她的青春中。 若是这样也没什么,只要她活得好,像郭轸说的快意余生,她若幸福亦能给看客一丝欣慰。 可朱青变了。她和陆军睡,和水军睡,她用身体换登上台湾的船票,在下九流的地方陪人洗澡、睡觉,甚至于因“无照经营”被关进看管所好几次。她给美国大兵做小,卖自己的一切。口齿凌厉粗俗的教训威胁她地位的其他妓女,只为了一封去美国的护照。 真希望人死了后是没有知觉的,郭轸在地底下看不到这一切,如果看到,如果看到……他那么爱朱青……我不敢想。 看来无一技之长的人极脆弱,因为只能依靠别人,丈夫的死对她们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过去的朱青死了,活下来的这个,是船上的妓女,是交际花,或是酒吧里的女招待,随便是什么,她仿佛无所谓。 郭轸交待了小顾,而小顾也心甘情愿。 美国,是朱青从新开始唯一的希望,在故人遍及的土地上,她岂能重新来过?没有人会忘记,她以前是交际花,更从前却是空军太太。 小顾帮了她,给了她一张美国的机票. 故事的最后,她洗尽铅华,一头学生时代的短发,白衫,蓝裙,清凌凌地仿佛还是当年,郭轸飞着513越过金陵女大时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女学生。她笑得粲然,目迎,又目送走了他。 完. 2016.10.11